孔志勇 发表于 2018-2-21 08:45

[征文650] 马志超的葬礼 / 孔志勇(支持帖)


马志超的葬礼

文 / 孔志勇

    我确信我的好朋友马志超已经死了,确信他是在八月六日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半夜因为强迫症发作锤杀了他母亲并且自杀。

    葬礼在他的老家举行,那是一条黑暗的山沟,几乎见不到阳光,到处都很潮湿,枯藤老树,山崖上却绿肥红瘦。——虽然不见阳光,但老天爷下了半个月大雨,当然满世界绿肥红瘦。我不知道那山崖上生长着的是什么花,满山野这样的花叫人感到有些害怕。葬礼的时间就安排在八月九号,——马志超的父亲是个搞沙石场的爆发户,在马志超四岁的时候与马志超母亲离婚,这么快就追求死者的入土为安,可见此人做事讲究效率。

    我和我的高中班主任李老师冒着大雨走了二十里山路来到他家,我们钻进的是一栋土砖草房。已经是棺材最后封盖的前十分钟。听说学校的老师来了,人们掀开了马志超脸上的裹尸布。我看到了一张像青瓷一样的脸,这张脸仿佛在笑,眼角和鼻孔处有点血痕。他竟然笑!为什么笑?是不是我能来见这样的最后一面,他感到欣慰?

    棺材旁有个白发老婆婆在号哭:“我的孙仔啊!你死得好苦哇……”马志超那家伙竟然从来没对我说过他还有个老奶奶。大厅里有两副棺材,毫无疑问另一副是马志超妈妈的,可是没人替她哭泣。尽管如此,我还是被老婆婆哭得失去了方向感。别人一哭,我就完全丧失方向感。我木木地转过脸,转过身。棺材一盖上,马上钉死了。

    老婆婆把李老师的悲伤引发了,他眼泪奔涌而出,哽咽着扶着棺材,喊道:“马志超……”

    马志超的父亲来了,马志超一点也不像这个矮胖男人。这个父亲估计受到了莫大的精神打击,颤抖地握着我和老师的手,眼泪在红肿的眼眶里花花的:

    “我没想到会这样,我没想到会这样……我供他生活、读书,没想到他会那么恨我!也许……这是他妈妈教的,可是他为什么要杀他可怜的妈妈呢?”

    我很鄙夷地抽开手,不说话,只是望着棺材,说实在的,我恨这个男人。李老师却能找到话来安慰人:“此事简直非人力挽回,你也别太自责……”

    我在心里想,马志超,你的死是神鬼差使么?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人世真无常。

    突然,我和老师被一群奇形怪状的人包围了,我看到这些人全身都是绿的,连眼睛都是绿的。

    “你姓李?”一个青蛙怪问李老师。

    李老师一刹那也木了,点头道:“嗯,是吧?”

    “你是超伢子的班主任?”

    “超伢子?”老师一时没缓过神来,估计从没有见过这么怪绿的一群人。我在这群人中寻找马志超的父亲,他不见了踪影。

    “什么老师呀,像个傻子似的!”这些怪物笑起来。

    “你说谁?”我似乎有点恼怒了。我虽然也不太喜欢李老师,但谁侮辱我老师我就不喜欢,李老师还算是才华横溢的,只不过生不逢时罢了。

    “你为什么歧视我们超伢子?”有一个长着长须的绿头怪问道。

    “我没有歧视,有一次他病了请假回家,我还给了他五十块钱医药费……”李老师争辩道。

    “没有歧视,怎么上高三了老让他一个人坐在教室最后一排?”

    “他坚持一个人坐,他有时候没事拍打课桌,影响别人。”

    “终于说出来了吧!他有病,所以你歧视他!”

    “我没因为他有病就歧视他!”

    “那他怎么自杀?”

    “这个该问他家里人吧?”

    “他一定是在学校里受了大委屈,你批评了他,你没批评其他老师也批评了,其他老师没批评,就是其他学生欺侮了他!”

    好逻辑!我在心里赞美着,嘴里说:“我是马志超最好的同学,你说错了。他是个好学生,遵守纪律,学习成绩大概在班级里排在前十五名左右。何况,我们现在毕业了。”

    那些人根本不理我,我在他们的眼里是个蠢物。有人揪住老师的衣领:“他读初中时老拿第一,到你那读就退步了,据说他经常上网,你这个班主任怎么当的?”

    老师很快就招架不住了,只有闭嘴,任他们嚷嚷。最后,他们似乎累了,终于说:

    “学校不赔偿,就不放你走!”

    李老师说:“学校没责任。”

    “没责任?一个学生死了,学校会没责任?你当我们傻瓜?”又嚷了起来,身上的绿意更浓了,仿佛要流出绿色的汁液来。

    我发现李老师今天衣服穿少了,来时,全身就湿透了,现在开始发抖。

    李老师一定后悔,为什么要承认自己是那个躺在棺材里的人的老师呢?

    掀开裹尸布的那一刹那,我差点掉下了眼泪,边上有个上了年纪的人忙推开我:“千万别掉下眼泪,要是滴到他身上,会炸尸的!”

    这会儿我就想,要是能预想到被他们扣押,还不如掉下眼泪让尸体从棺材里跳出来!吓死人我又不负什么责任,出现了混乱,我和老师便乘机可以溜出这不见太阳光的山沟沟。只要能出去,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般的艰难困苦也难不倒我的!最好在尸体睁开眼睛跳出来的一刹那,一个球形闪电从窗户外无声地出现,既不爆炸也不离去,在每个人的面前停留一会,一忽儿又飞到屋梁上,一忽儿又悬空在人的头顶上。这时候,我就大步往屋外走,李老师跟在我后面,球形闪电跟在李老师后面,这样我想肯定没人敢阻拦我们了。我们淋着雨,爬上对面的山峰,一挥手,对球形闪电说:“回去,将那栋闹鬼的房子烧个精光!”球形闪电还真听命令,“嗖”的一声飞回去了。大雨中,当我看到那黑暗的山沟燃起大火时,我在山坡上笑得流下了眼泪。

    我这么幻想着,身旁的话语变成了来自地府的声音,他们的声音已经和我们不同类,我什么也听不懂,听不进去了。围着棺材转的法师们脸上像是敷了层厚厚的白粉,舞动着招魂的经幡和拂尘,摇晃着一个铜铃铛,嘴里念出的经文同我身边喋喋不休的声音是同一腔调。

    接着,我们就被关进了另外一间房子。房子里没有了灯光,但我能看到李老师的人影。老师安慰我道:“别怕,他们只是愚昧和贪婪。”

    我浑不在乎地笑了笑:“怕也没用,倒是老师你别生气。”

    “生气也没用,”李老师在我这年龄时估计也是个对什么都无所谓的家伙,他搂了搂我的肩膀,说:“我打个电话。”

    这时候,一个全身乌黑,驼了背,脸上分不清哪是眼睛哪是皱纹的老太婆闪了进来。

    老太婆手里端着一碗堆得高高的肉,每一块肉都切得方方正正。

    “饿了吧?”她说,“吃吧。”

    我们说不饿,气都气饱了。

    “你们来这里不就是要吃大肉的?”

    “吃大肉?这就是大肉?”我问。

    “是呀。”

    李老师也问:“这是什么肉?”

    “你个教书的先生,问这么多干什么?叫你吃就吃吧!”老太婆说着,又把脸转向我,“吃吧!”

    我看着她,发现她的眼睛里没有眼白,全是黑的,不禁打了个寒噤,说:“你是谁?”

    “别问我是谁,我谁也不是,我没有姓名。你吃不吃?”

    “不吃!”

    “这是从超伢子的大腿上切下来的肉,你不吃?你们老师不吃学生怎么当老师?”

    “我不是老师我是他同学!”

    “你胡说!”李老师大怒,将那碗肉推倒在地,“可恶!”

    老太婆一点也不恼,反而嘻嘻地笑了起来:“大家都这么说,难道就冤枉了你?看你吃得这么肥壮,你不吃学生,你吃的什么?”

    李老师“哇”的一声,将肠胃里的东西连同他的肠胃全都吐了出来:“老巫婆,你看看,这里面可有学生肉?”

    这个令人恐惧的老太婆还真来翻看李老师的肠胃,那手指黑得像乌鸡爪子,我真担心这鸡爪子上带有禽流感病毒。

    “还真没学生肉,只有猪肉,不过也没见树皮草根,老师就应该吃树皮草根。你们的祖师爷孔子遇难那时候就吃过。”她抿动着没牙的嘴唠叨起来,“前年,你们的教育局局长卧轨自杀了,肠子散了一地,我刚好路过,我老人家有翻检垃圾的习惯,发现他的肠子里全是学生肉。”

    “你到底是谁?”李老师呻吟道。我看我的老师也快要死了。我吓坏了。

    她“嗬嗬”地笑起来,那嘴里黑洞洞的不知道有多深,她还是不回答,身子忽地像要直起来,这时我才发现她根本就没有腿,整个人就裹在一个黑色布袋子里,她的手里还晃着一个黑色的小布袋子。

    她将布袋子提到李老师眼前,说:“你的学生的灵魂已经在这里面了,天快亮了,我要走了。这个下雨天好冷,让我老人家老打喷嚏。”

    我说:“李老师的肠胃还露在外面,会死的!”

    “哦,”她说,“没关系,我走了后,它们自然会回到原来的位置。你这个人真奇怪,一点也不怕我老人家,一点也不乖。”

    我忽然什么都明白了,冷笑道:“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来,我不怕你;你走,难道还要我送你?”

    “你这家伙!”她几乎跳起来了,“人世间哪有人给我送行的!你真是活腻了!”一个大大的喷嚏从她嘴里打出来,然后一阵狂风,她不见了。一切恢复了正常,雨还在下,屋子只是黑暗,但屋子里有呕吐物的恶臭。

    我在黑暗之中听到有窃窃私语,这回我听懂了。

    “这两个人只怕是个神经病。”

    “是的,只听他们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个什么。”

    “好像想吃大肉。”

    “他们还想吃肉?我们没揍他们是他们造化。”

    “你说话放文明点,即使是个神经病也还是老师。”

    “你好像很文明似的。”

    “-【哔~】-,你看我哪里不文明了?”

    ……

    接下来又全成鸟语了。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黑暗更加黑暗了。

    忽地,灯亮了,屋子里多了两个穿黑色警察制服的人,警察后面跟着我们的副校长和我们学校的司机。他们进来,都喘着粗气。

    “快走,雨越下越大,迟了就出不去了。”警察在黑夜之中还戴着墨镜,好像生怕做了好事被人认出似的,他们不知道我们此时看到黑色的就会抓狂。

    回程的车上,李老师对副校长说:“老兄,你来得再晚点,我准被他们蒸了吃了。”

    “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唉,也不全怪学生家长,主人家一个劲说你对他家孩子好。闹事的是邻居亲戚。”

    “秀才遇到兵,我也不是头一回了。”

    “秀才遇到兵,也不是你一个,学校才是大秀才呢。”

    2003年十月,雷市另外一所省示范性高中一个初中一年级学生在自家上吊自杀,被《光明日报》记者以内参的形式上报给国务院,一把软刀子后来就蛮不讲理地砍将过来,很多人受伤。那个学生的班主任是李老师的同学,学生自杀真正的原因是因为学习成绩不好害怕父亲打,但那份内参却写成了学校残酷的课业负担和老师的教育失职。可怜刚调入学校不到一个月的校长被撤了职,李老师的同学被取消教师资格。李老师对这事似乎有点耿耿于怀,经常在课堂上讲公平与正义,然后问:“公平正义不在人间吗?”。我们听得多了,也觉得不公平,马志超每次都拍桌子大叫:“不公平!”没想到,他的死,竟然也给老师和我上了一次关于公平和正义的课。

    副校长沉默了一会,对李老师说:“你带的上一届学生新生军训后,有个学生脑血管瘤破裂,在医院里抢救无效死去,他家长不是把尸体放在学校大礼堂停放了三天吗?校外不是还盛传我们学校军训搞死了学生?”

    “别说这么多,我这几年好霉,总碰到这样的事。马志超已经毕业了,不算在校学生了,你没出什么赎金吧?”

    “没有,”副校长笑道,“但以学校的名义还是表示了慰问,送了点丧仪。”

    我沉默,人质,不管怎么说,我做了回人质。

    “你的学生死了,作为班主任,你赶去慰问,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应该先和学校通一下气。你呀,做事还是那样,冲动。”副校长语气温和地批评李老师道。

    李老师不爱听,激动起来,冷笑道:“我只会教书,其他的事,肉食者谋之!”

    “你骂谁呀?”

    “今天你算我救命恩人,今天你不是肉食者。”李老师大笑起来。

    大雨倾盆,打得车子沙啦啦响,车子忽地大大地颠簸了一下,副校长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没有系安全带,脑袋不轻不重地撞到挡风玻璃上,“哎哟”了一声,骂道:“鬼天气,下了这么多天雨,搞出这样的鬼路来!”

    两个挤得我缩成一条杆子了的警察终于说话了:“你们骂天骂地骂人,是不敬天不敬地不畏人,要是遭了报应,我们都算不算烈士?”

    我说:“我算啥呀?”

    一车人都笑了。

    我想,马志超老家的那栋摇摇欲坠的房子,即使不被我的球形闪电击中,也许会被大雨冲垮的。

    这个死鬼马志超,为什么生在这个穷地方!

    【编辑提示】
   本文已收录为【红网论坛首届“家”主题网络小说大奖赛】第650号作品。参与大赛, 请查看http://bbs.rednet.cn/thread-47269383-1-1.html 。
   

纳兰若容 发表于 2018-2-21 09:29

抢沙发,待慢慢品赏


彭银华 发表于 2018-2-21 11:46

我想,马志超老家的那栋摇摇欲坠的房子,即使不被我的球形闪电击中,也许会被大雨冲垮的。这个死鬼马志超,为什么生在这个穷地方!

彭银华 发表于 2018-2-21 11:47

令人叹息


王排 发表于 2018-2-21 13:30

本帖最后由 王排 于 2018-2-21 13:31 编辑

超赞。 这样深度的挖掘、切合现实,剖析有力度,也还是只有了解教育现状、关切教育现状的人才能写得如此深刻贴切。
笔力刚健,大笔挥洒,意象神奇,神魔鬼怪等人物都刻画入木三分。
曾几何时,学校医院(公家)都成了唐僧肉,冤大头。
这是一篇鞭挞社会丑恶现象的力作。引发人们的沉思和对教育现状的嗟叹,很有现实意义。

唐寡白 发表于 2018-2-21 15:35

入木三分的魔幻现实主义之文,赞一个。

纵马扬鞭4 发表于 2018-2-21 19:51

入木三分的魔幻现实主义之文,赞一个

将军不抽车 发表于 2018-2-21 22:40

深度好文

尹翔学a 发表于 2018-2-22 09:18

拜读佳作!


孔志勇 发表于 2018-2-27 18:11

谢谢各位赏读!
页: [1]
查看完整版本: [征文650] 马志超的葬礼 / 孔志勇(支持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