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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文101] 窖缘 / 高山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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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0-28 16:4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村子中心密密麻麻,久了成了菜疙瘩形状,其实也就四十来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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窖 缘

文 / 高山流水

    郑家疙瘩在地图上有邮戳那么大,还是县地图,实际上村子地形就是一个菜疙瘩,椭圆形的,过去宅基没有统一规划,你盖个小屋,我竖起一个小院,街道也像鸡肠子,拐了好几个弯,据风水先生讲,这里圆心为风水宝地,所以庄稼人笃信不已,即使房子坍塌了,也不挪地方,于是村子中心密密麻麻,久了成了菜疙瘩形状,其实也就四十来户,一条街,村东放个屁,村西就能闻到。

    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村里人不多,却有两个名人,一个是供销社的采购员黄富贵,每日提着公文包,坐火车做宾馆,吃香的喝辣的,这不说,手里掌握着油票肉票布票粮票,成了庄稼人的财神爷,所有的人都对他顶膜礼拜,手里掌握着老百姓吃穿住行,得罪不得!

    黄富贵待遇比公社书记都高,那个年代,公社书记都没有配车,全乡镇就一辆日本进口的三菱双排车,可是黄富贵呢,有了一辆吉普,就是书记也暗叹不如,说-【哔~】-黄富贵交了狗屎运,上天了!

    黄富贵整天喝得胖脸红呼呼的,人生得意马蹄疾,又娶了一个如花似玉比他小七岁的翠花,尽管人们指指点点,说黄富贵是乘人之危——为重病住院的翠花娘垫付了3千块钱的手术费,翠花才以身相许的,可是现实中却看不出来,貌如天仙的翠花进了门,更水灵了,穿着黄富贵买的料子裤,戴着明晃晃的手表,围着红纱巾,变得更加婀娜多姿,嫉妒得年轻后生暗地里赌咒黄富贵这个老东西,可是不管用,人家照样车来车去,小日子那个滋润,羡慕死了一大群人。

    另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是队长胡一晃,没文化没知识,上了一年级,但会算账,全队一天的工分一点也不出差错,队长是土皇帝,是村里的土大王,跺跺脚地也要颤三颤,小到分工派活大到阶级斗争批斗,他吐个唾沫就是钉,他就是皇帝就是圣旨,自然更没人敢得罪的。

    风光无限的黄富贵一夜之间从天堂跌入了地狱,因为携公款赌博欠下巨债,被关进了监狱,留下了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大的十一小的四岁,真是世事难料,二十年河西二十年河东。

    翠花呢,从一个公主一下堕落到了农妇,破天荒出家门挣工分,那个年代,不劳动就没有饭吃,她不能坐以待毙,强撑着去队里干活,为此心疼得那些年轻后生都咂咂嘴,这么俊的小娘们受着累,真可怜,于是就有了恋花使者,晚上她的门前也有了敲门声。

    翠花是好样的,有几次晚上把那些好心人送的好吃的礼物扔到了墙头外,居然变成了泼妇,在大街上跳着脚骂,骂的那些好色之徒灰溜溜夹起了尾巴。

    翠花恨得丈夫黄富贵牙根发痒,死鬼,抛下娘几个一走了之,看看可怜巴巴没有爹的孩子,心如刀割,暗暗发誓混出个人样,把孩子抚养成人。

    人们对于翠花的脱胎换骨的蜕变诧异不止,尤其胡一晃,本来窥视翠花美貌,然而过去无从下手,人家成了专职家庭妇女,从不上地干活,他的权力成了一张废纸,再加上黄富贵有权有势,就是自己建了也要低头哈腰,生产队需要柴油氨水之类,还得需要黄富贵签字。这下好了,他黄富贵倒下了,翠花的保护树没有了,自己就可以以救世主的身份出现,那个老娘们小媳妇不巴结队长,到时派个轻松而又挣工分高的活呢。

    有最初的洋洋得意变成了心里默默的敬佩,翠花,短短一个月,拼死拼活的像一只老黄牛,渐渐想找茬报复的胡一晃对这个女人有了好感和怵意。

    翠花,这个名字安在她身上,实在不是那么回事了。身上那种娇柔女人的东西全不见了,皮肤不再白皙,被白晃晃的日头晒得漆黑,整个人变得更健壮,但是仍然是全村最美的小媳妇。

    翠花真能干,无论是推粪还是翻地,动作麻利不拖泥带水,和壮男劳力也不差上下,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踏的地面啪啪震响。

    这女人……眼看天黑了,翠花还在地窖里忙活。别人是两个人一个地窖,把冬天储藏的地瓜背出来,切地瓜干。偏偏翠花央求胡一晃自己承包一个,那样搬完地窖的地瓜自己就能挣到120分的工分,这些公分意味着就是两块四毛钱,别小看这两块多,那可是三个孩子的棉鞋和上学的本子铅笔钱。

    喝了酒的胡一晃走路有点摇晃,拎在手上的酒瓶子和油光光猪头肉,散发出少有的芬香。走着,酒劲涌上来了,不胜燥热,解开纽扣,让初春的风吹着,寂静而空旷的傍晚,只有脚下的吭哧吭哧的走路声。

    最近不知道咋了,他这个倒下就能打呼噜的汉子,彻夜不眠,更令他震惊的是,脑海经常浮现翠花模糊的影子,有时是埋头干活,有时是对着河边哀怨沉思,还有的时候对他微笑,那笑那眼神让他心悸,有的时候行来,看看一堵墙似的老婆,心里便五味杂陈。想他黄富贵也是个人物,人堆里的“棍儿”,横竖都硬撅撅的,要不是因为赌博,被拘留,现在也许早就出人头地了,干采购员的时候就常上乡里的广播匣子,他为此嫉妒过,后来便不稀罕了。可去年夏天,当乡干部领着全乡的支部书记、队长来他村里参观夜校,他被赞扬的话语和羡慕的目光包围时,才第一次体会到一个人被众人仰看的滋味是怎样的妙不可言,人活着,就活的有滋有味,而钱可以换来这些。

    在外人眼里,他混得不错,有权有势,富得流油,可是没人知道他心里的苦衷,一宗不遂人意的事让他很郁闷,每晚,只要瞅见自己那个形若黄皮子瘦如麻杆的老婆,亮堂堂的六间大瓦房顿时黯淡了,对于他,自己的女人是堆不起火苗直冒烟的烂倒木瓢子。

    地窖到了,这是一个大的,圆圆的窖口,窖盖被掀到了一边,井口宽的窖口,通过一条木梯延伸到窖底,越有六米深,可以储藏2万斤地瓜,整个生产队有十好几个,这个最大,翠花自己承包了,为了区区二十多块钱,她累得直不起腰,起早贪黑,一个人把地瓜从地窖里用背筐一筐一筐地往外运。

    别人家早就收工了,只有翠花,借助微弱的提灯,还在没黑没白地往外背,这些工钱,把她的眼睛烧红了!

    沉重脚步声从里头穿出来,鞋底子似踩在粘叽叽黄泥坨子上,每一次拔起,都显得异常吃力,一条背筐压得翠花几乎趴到地上,拖拽得整个窖洞都要耸动起来。翠花咬着牙,额前的一绺头发湿乎乎粘贴在宽阔的额头,趔趔巴巴踏上了木梯,竖尖冒遛的一大筐地瓜有百十来斤,壮劳力也喘好几次气才能到仓库,她一个弱女子一点也不逊色男人。

    胡一晃突然生出痛怜之情,多可怜的女人,在窖口等翠花爬上来,对翠花说,你放下,我背过去。

    连句感谢的话都懒得说,翠花接过猪脸子,倚着旁边的墙头,歪着头,闭着眼,一口接一口地倒气,人都快累瘫了。这不要命的干法,一天被好几千斤,一里多地,中间还有三十米的小上坎儿,步步吃硬,不出三趟,就是条汉子裤裆里就得抓蛤蟆,全是汗。把筐背上肩,胡一晃上下牙就再松不开,腮帮子登时鼓出两条肉愣子。

    身后,另一双脚步一阵风似地超胡一晃逼过来,越逼越紧,直到感觉那双脚踩着他的脚肚子了,蹬着后背了,偏过头顶,跨过去……

    不用猜,身后是背着筐的她。

    -【哔~】-,怎么就对这个小娘们魂不守舍呢?她已经不是原来水灵灵的翠花,更谈不上娇小俊俏,可是在他眼里,翠花身上每处地方都那么迷人,那么撩心,宝贵得不得了,瞅着这个女人,他心跳,他眼红,激动的舌头发烫,心跳得似乎蹦出来,找遍天下所有的小娘们,也难找出第二个来,好骡子好马卖大价钱,这样的女人给两挎兜子金子都不换。天下的男人啊,你们懂得什么叫女人?胭脂、雪花膏算什么东西?假玩意,屁钱也不值,酸汗味儿,实实在在从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酸汗味,那就是醇酒,只要闻闻,就醉了……

    摊上这样的媳妇,要模样有模样要力气有力气,美死了。她肚子就是福坑,孩子在那里打个滚就生下来,个顶个,一色虎羔子似的,胡一晃就这么想着,俨然翠花已经成了自己的女人,飘飘欲仙起来。

    出汗了,喘气也有些粗了,更重要的是在酒精的刺激下,心跳得像开了锅的豆腐,又像有几十只大麻雀扑噜噜乱飞,叽喳喧躁,把心肝脾肺撞得乱七八糟,挪了位置。胡一晃呼哧呼哧喘息着,从唇间吐出的气息,热得燎嘴。

    大哥,又让你破费了。这年头,我和孩子只有过年才能吃上肉。话这么说,可盯着馋人的猪头肉的一双眼珠,毫无遮拦地射出饥饿的光芒。

    嘿嘿,破费啥?花不了几个钱。

    谢谢大爷,不知道什么时候,翠花的小儿子跑了过来,闻见了肉香,贪婪地接过猪头肉,迫不及待塞进嘴里,嘴巴鼓成了气蛤蟆。

    他们都停了下来,翠花粗糙的大手蒙住了脸,手指微微颤抖,这个被苦难和贫穷折磨的女人动了感情,在她背运的时候,外人任何一点关照和温暖都会使她感激涕零,永世难忘。她不是个无情无义的女人,当着一个男人和懂事的儿子,她不能露出似水的柔情,可泪水不听她的,冲掉了双手。胡一晃惊讶看见,眼前这张美丽憔悴的脸,泪水如开闸的洪水奔涌而出……

    胡一晃眼前立即跳出了另个形象来。

    黄富贵被带走的那天,翠花死命搂着院子的香椿树,傻了。瞅着男人被塞进了摩托三轮,带出了村子,牙帮骨咬得嘎巴响,却一个眼泪疙瘩都没掉下来,男人毁了自己,也毁了她和三个孩子。村里人都以为她会破罐子破摔,撇下黄富贵或者私奔或者嫁人,可是两年过去了,人们没有看到她改嫁的意思,从早到晚,沉默无语,走到哪里,把三个孩子带上,一棵茂如华盖的槐花树,紧紧牵扯着三根嫩绿的枝条。

    胡一晃撕下一块肉,递给翠花,吃吧,吃吧,老字号的,味特别好。他声音古怪地笑着,惊跑了一只小麻雀。

    乡下人最简单的解乏方式就是喝几口辣酒,翠花接过那瓶老白干,用尽灌了一口,辣味的酒和咸味的泪水伴随着一个孤苦的女人的万种滋味一同流进了嗓子,饿坏了,也渴坏了,也累坏了,眨眼功夫,半瓶酒下了肚,这饿相,让胡一晃一阵亢奋和满意,一只眼瞅着猪头肉,一只眼瞅着她,只要她需要,他可以摘下自己的肋条骨,叫她啃个痛快,瞅着,想着,两颗眼珠似黑暗中的猫眼闪着光,小腿肚子的肌肉在棉裤里轻微颤抖,胸腔慢慢裂开了一条缝,一个野性而鬼崇的东西悄悄溜出,使他有点心猿意马浑身燥热……

    还等什么?胡一晃狠狠擦擦手,用父亲的口吻对在一边刚刚吃完另一块猪头肉的翠花小儿子说,地瓜先不挑了,你回家吧,我和你娘在这里等着,让队上的拉车过来拉。

    小儿子听了欢欣跳跃,脆生生应了一句跑了。

    我们下窖!胡一晃不容置疑也迫不及待。下窖?翠花有点不明白,明明说不干了,怎么还下去?对于眼前的男人,感激已经充盈了她的内心,她不是个傻女人,每次队里派活,都是最轻松和工分最高的,为此胡一晃受到了人们的非议,光棍老窝有一次当着很多社员就提出了抗议,说他胡一晃一碗水端不平,不知道得了什么好处,整日里照顾一个寡妇,长此下去,还不照顾到人家炕头上去!

    胡一晃那天喝了点酒,听到后直接闯进了老窝的狗窝,说你个王八羔子胡说八道,照顾翠花是真的,一个娘们拉扯三个孩子容易吗?你-【哔~】-有点人心眼吗,看今天我不揍扁你!让你胡说八道!老窝吓得屁滚尿流,从此再也没人对队里照顾翠花说三道四的,就是这个最大的地窖承包给翠花一个人,也没有人敢多言,尽管都眼热那好几十块钱的工分钱。

    昏暗的提灯下,地窖氤氲着一种暧昧的气息,让胡一晃有点窒息,他们进了地窖,什么也没干,翠花用袖子擦擦油手,准备端下去捡拾地下的地瓜,不想胡一晃一下攥住了她的手,火辣辣的目光让翠花一阵心悸。

    翠花……浴火将胡一晃烤得又干又硬。

    什么?

    我——

    你什么?

    你应该知道!

    知道什么?

    翠花用力抽回手,目光两根钉子钉进了胡一晃的脸,大哥,你的脸色咋这么难看?

    胡一晃怔怔,朝后退了一步,突然蹲下来抱着头,你知道,我的女人……

    变得多厉害,刚才还是一个掷地有声铮铮铁汉,刚才还是一棵给她阴凉支撑的大树,这会儿突然变成了一株可怜的瑟瑟发抖的狗尾巴草,倒伏在她的脚下,两只垂下却随时准备扑过来的胳膊,活像野兽的前爪,不住地哆嗦的嘴,好比斜了的黑泥盆子,淌出一股污浊的刷锅水……

    翠花,脸像给铁锨狠狠铲了两下子,顿时明白了胡一晃想干什么。给酒精烧热的眼珠腾地冒出烟雾,甚至闻到了睫毛和眉毛阵阵糊味,心似给白屎虫啃噬的白菜叶,抽皱成一团。震惊和屈辱几乎将她抡起的肌肉绷紧的胳膊,把蹲在脚旁的这个脖子的颈骨击碎!咋也没想到,在一直视为恩人、有权有钱的胡一晃眼里,一个贫穷女子的身子里当然就有了低贱和卑微,可以想随心所欲使用一根扁担上的两个破筐那样,任意装上粪便和垃圾。这之前,她一直惦记着日后用什么报答胡一晃对她一家人的大恩大德,唯独没有想到用她女人身上的东西,那是连想想都作孽的罪恶!她穷透了,苦透了,背人处流下了数不清的泪水,可她没有挑着门帘过日子,男人在监狱,判了十年,守活寡的她,曾几百次几千次扳着手指头数着日子,要把日子挺下来,就是家里没有一粒米,她可以拔下自己满嘴带血的牙齿,让三个孩子吞下去,也要把他们拉扯成人,即使她只剩下一根剔净的骨头,当有罪的男人迈进门槛那一天,她相信这个骨头会戳穿丈夫的心脏,流出污血,唤醒他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这短暂的沉默,令胡一晃极度不安。他无法猜测到这个女人究竟想什么,紧张——一只受惊的小虫子,在眼皮上蹦来蹦去。

    她从一场梦中醒来,冷静的像地下的岩石,这念头,你想了好久,对不?

    胡一晃居然像个涎皮赖脸的孩子,赶紧点头。眼珠立即活泛,竭力从她平静的脸上眼神中捕捉到希望。

    就在这里?她伸手端起提灯,昏黄的灯光下投射出两条窄窄的影子,有点骇人。

    一种不祥的预感,似冷彻骨髓的淋透雨浸透全身,胡一晃眼圈出现幻觉,浑浊昏黑的窖洞下,到处都是横生蔓长的胳膊、大腿,洞四壁四周仿佛有千万只仇恨的眼睛,灼灼逼视着他。

    胡一晃,身上的血不流了。

    然而,什么可怕的事情也没发生。直立面前的翠花突然低下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吸得好深啊,而后转过头,温言软语地说,大哥,你回去吧,嫂子还病在炕上,这件事,从此忘了吧。

    不!意外的情形让胡一晃胆子陡然增加,从地上跳起来,我不能忘记,我怎么能忘记?一看到我的老婆,我就想起你……伸出的手忙又收回来。

    人不敢作孽。

    这儿没人。

    天知地知。

    没人知道。

    良心可没有瞎眼。

    胡一晃冷笑一声,弯曲的身体突然拱起,脖子挺直,哼,良心,不用多,有地瓜那么大良心就够了。将心比心,没有我的照顾,你会争到这个最大的地窖,对不?

    翠花汗毛都竖起来,她终于抓住了胡一晃捆在她身上的绳索。

    你,拿这些逼我?

    似给烈焰一下烧软的铁条,胡一晃突然又软下来,别这么说,你想想我平时对你的好。

    这张面孔,是那么丑。

    我哪点不是为了你?

    你怎么就不明白?换,就是换也换的到……

    闭上你的臭嘴!

    翠花喝了一声,方才的原谅和宽恕顿时变成了巨大的愤怒,杏眼圆睁,好像一头母狮,空气炸开了一片片碎屑,噼啪落地。

    听着,我借你的钱会还你的!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会还你的!不出一个月,我就还你!翠花迈出了一部,狠狠拍拍胸口,可就是不卖给你!

    你,忘恩负义……胡一晃也火了!

    一个霹雳在窖洞上空炸响,震得地窖的土簌簌而下,接着是一阵风。

    还没等气愤填膺的翠花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事,胡一晃勃然变色,哎呀,不好!

    一股湿热的气流紧贴着脚面扫过,悄无声息地在地下打了个漩儿。

    快上去!下雨了!

    北方的春天一般没有雨,春雨贵如油,也很少打雷,听着震耳欲聋的雷声,胡一晃预料这次不是一般的小雨,一定是场夏天一样的暴雨。

    还没等翠花蹬上陈旧的木梯,哐当——,一声巨响,地窖旁边的土墙倒了,狠狠砸在了窖洞口,随着噼里啪啦雨点声音出来,哗哗流进了一股股泥水,千军万马般直泄而来。

    快跑!胡一晃一把拽下翠花,撩开脚丫子往洞里跑,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剧烈震动,惊魂未定,一股强大的气流夹杂着泥水扑面而来,窖洞坍塌了!

    两个人同时摔倒,好在窖洞的死角让他们避免了被掩埋,洞内霎时漆黑一片。

    半秒钟,被气浪拍扁的身子又让极度的恐惧膨胀开,脑袋里一片混沌。

    突如其来的灾难,出不去了,塌方把洞口死死封死了。

    完了!黑暗中,胡一晃跪着爬来爬去,刚要站起来,又噗通被绊倒,发出一声惨叫。

    翠花从泥土堆中爬起来,第一个念头就是还活着,第一个念头是三个孩子还在家等着她回去做饭呢。

    黑乎乎一片,夹杂泥水的声音,她跌跌撞撞站起来,呼喊着,火柴!火柴!两只手毫无目标地四出处挥动,仿佛要把黑暗抓破,突然她一阵狂喜,前边塌方有一团模模糊糊的光亮,不飘忽,不闪烁,好像给阴影罩着的消溶的金水。

    大哥,亮儿,亮儿,洞口没有被封住!

    魂不附体的胡一晃,心脏腾地跳上了嗓眼,啊了一声,只觉得心脏从口里掉出来,就是站不起来,腿软得像面条,翠花把他拽起来,好在提灯还在,连着画了三根火柴,才把提灯点亮。

    猜不出塌方有多大面积,反正给他们只留下了四五米的空间,没准再打个喷喷,他们就会被砸成肉酱,毫无声息地掩埋在地下。光亮是在洞口透进来的,那个窄窄的圆锥形的小洞,提供给了他们赖以生存的氧气,否则不出五分钟,他们就会窒息而死。

    逃生的唯一希望!然而这唯一的活口正一秒一秒地收拢缩小,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泥块、树叶夹杂着雨水不停地从头顶上落下,啪啪、哗哗、簌簌……每一下声响都心惊肉跳。

    生命,就维系在这束亮光上。

    看着它,翠花浑身哆嗦,声音都变了调,挖吧,挖吧,从这里爬出去!

    好像冥冥中有鬼,不,此时的胡一晃就是鬼。他没有接话茬,脸色煞白,头发扎撒,突凸的眼珠凝固不动,鬼气森森地仅靠脖子的转动仰着脸小心寻觅着潜伏的危险,肩膀快溜到胯骨上,半张的嘴里,露出死猪一样的舌头。翠花被这副样子吓坏了,毛骨悚然,再次焦急地喊起来,挖吧,挖吧,还等什么啊?

    去你妈的!

    胡一晃喷着血红的眼睛,对着翠花破口大骂,你-【哔~】-就是生孩子行,什么也不知道,你要捅一指头,马上就会下来一片,口子合实,没了空气,我们都得憋死!

    这话一点也不错,不能碰,赶快离开!

    完蛋了,翠花跌入了更深的绝望中,只觉得天塌下来了,没救了,这儿就是老天爷为自己准备的坟坑,老天爷真的是瞎了眼啊!

    胡一晃这阵子完全被吓破了胆,在洞里疯狗一样转来转去,捶胸顿足,嘴里发出一连串让人头皮发炸的喘息声,向破风箱呼哧呼哧。他心里那个后悔啊,为了一个娘们,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他混蛋透了!胡一晃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临近死亡的恐惧和无望涔透了骨髓,每根骨头都是连枷下的豆秸,一点点破碎,黑棺材一样的窖洞里,四下飞溅着肉泥、骨片和血渣子……他的腿突然被死死抱住。

    大哥,大哥,你定定心,定定心啊!翠花不知道什么时候跪在了他的脚下。

    你听我说,我们不能坐而待毙,你想想办法,你有办法,你懂,你知道怎么办,求求你了,大哥,拿个主意,求你了,为了我的孩子……翠花啊啊哭出了声音,撕心裂肺无比凄凉。此时她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了胡一晃身上,那是她溺水拼命抓住的救命稻草,谁可以垮,唯有他不能!

    翠花死死搂住胡一晃不放,好赖他是个男人,见识广,她真的怕他突然间吓死,那就更毁了,连个壮胆的都没有了,她已经彻底原谅了胡一晃,几分钟前的仇恨和怒火早已烟消云散。信赖,只有信赖。这个时刻,死亡世界里只有胡一晃才是可以让她依靠最亲最近的活人。自己可以死,但是他必须活着,还有三个孩子!

    翠花无奈悲惨的哭声让胡一晃陡然间高大起来,自己是个爷们,瞅着满脸泪水的翠花,一阵心疼。不说了,够呛了,就是村里知道了来救咱,恐怕也等不到了……

    真的没救了?

    关门了,关门了……

    生命从胡一晃眼里一点点逃遁,眼珠蒙上了一层土,再也没有一点亮泽。搂着的胳膊松开了,翠花慢慢站起来,不再哭泣。看着将要陪伴自己一块死去的可怜简直认不出来的胡一晃,她第一次有了负罪感,想到了他躺在炕上的老婆,善良的翠花登时生出了对胡一晃愧疚的情绪,是她拖累了他,一时,胡一晃对她的好一幕幕浮现在脑海,就算他打自己的主意,可是只是邪恶的念头,并没有做出出格的举动,事到如今,他得到了什么呢?

    他们退到了一字型地窖的最边缘,突然翠花的右上方掉下来一大块土,重重砸在翠花头上,翠花尖声叫了起来,通气孔!大哥,我们有救了!

    不等说完,胡一晃已经窜到前头,有点晕了,翠花的一声大喊,让他也猛然想起了最边缘上边的通气孔,那里可以爬出去的!

    离我们这里多远?

    估摸有四五米!翠花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

    干!胡一晃本能地喊了一声。

    一把小橛子一张铁锨和幸存下来的提灯,成了救生工具。

    眨眼功夫,洞内?头嚓嚓声响有节奏地响起,泥土飞溅灰尘暴起,生的渴望,忘记了恐惧。

    翠花两眼通红如痴如醉,手中的橛头呼呼生风,哪里是刨土,简直是跟死亡的恶魔殊死拼搏,臂膀肌肉里无数个细胞都兴奋到了极点,每块肌肉都爆发出了惊人的神力!每一?头下去,都啃进去三寸,随着双臂抡圆了用力,一大堆土块哗哗掉下,她干疯了,干傻了,干邪行了,恨不能化作一头怪兽,一头顶开一个大窟窿,一个多小时过去了,直累得嘴唇乌紫,身如水洗,嗓眼干裂,张大嘴巴喘着粗气,大口大口将土屑和灰尘吸进了肺里,颤跳的手掌里仿佛有一阵无形的波涛在汹涌奔腾!

    胡一晃在后面扔土,腰就没直起,一锹接着一锹,在洞子里形成一条离地二尺,不断隆起的土堆子。眼下,每一秒钟都显得无比珍贵,他已经完全清醒,争分夺秒,没了命地干,求生的欲望,是他赌博般押上了自己的生命。噼里啪啦的爆响,时时炙灼、催逼着他,他心里踏实,分外亢奋,眼前疯了的女人,真是好女人,十兜子金子也不换!几次,累得晃晃欲倒,太阳穴跳动的像擂鼓,都咬紧牙关硬撑下来了,谁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胡一晃手腕的手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甩出去了,脚下逶迤着弯曲的小山,身后的土堆的快容不下去了,可是通气孔还没有打通。

    不干了!不干了!死在这里,死了也不干了!濒死而疯狂的胡一晃再也支撑不住了,脑袋快累炸了,力尽气竭,一头栽倒,绝望地嚎叫。

    翠花爬过来,哆哆嗦嗦的手指几乎提不起灯,大哥,大哥……

    灯光下,胡一晃身子抽搐,手痉挛不已,睁着眼大而无神,凝定的瞳仁射出令人寒颤恐惧的光,嘴角,肌肉一阵抽动。

    出不去了……完了……他好不容易抬起一只手,想再说什么,手指却软绵绵垂下来,他的精神彻底崩溃了。

    翠花明白胡一晃想再说的话,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的,找不到通气孔,他们就会被困死,翠花,尽管异常紧张,可是还没忘记拿出酒瓶子,试图往胡一晃嘴里灌点酒,可胡一晃嘴巴紧闭,酒顺着唇边流到了脖子里……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使翠花每一根神经都抽动起来,赶紧往前爬一爬,她不敢看死人般的胡一晃,怕自己刹那间失去全部的勇气……

    她咬牙爬回原处,头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异常镇定。她相信自己的判断,相信自己身上所剩不多的力气可以创造出奇迹,她不能像胡一晃那样轻易地倒下去。她不能死,她要活着,活着!把恩人救出去,和孩子们团圆!她只有一个念头,找到通气孔,通气孔啊,你在哪里?

    翠花,上身几乎赤裸,那件补丁连补丁的秋衣,早已磨得稀烂,身上多处擦伤,那曾经流出乳汁的奶头,一滴一滴往下滴着鲜血……提灯已经燃尽,在没有色没有光、没有深浅、没有凹凸的黑暗里,顽强地全凭着自己的感觉和触摸一寸一寸艰难地前行。

    ……力量快耗尽了,四肢渐渐麻木了,呼吸越来越弱,空气在一点一点减少,心口憋胀的难受,也许等不到几分钟,她就这样跪着死去。

    难道就这么完了吗?心里明白,一点也不甘心,可是身子软得像一团棉花,意识开始模糊,终于,她轰然倒地,感觉飘飘忽忽,坠落到了无底的深渊……突然,冥冥之中,她听到了模糊而遥远的声音:娘,娘……孩子的呼唤!她死死抠住洞壁,挣扎着蹲起来,冷汗直冒,喘成一团,再次抓过铁锹,哆哆嗦嗦举起,拼尽全身力气,向头顶黑乎乎的洞壁铲去,一下,两下……

    心跳一下!

    又一捅,

    心怦然大动!

    一块块土块沙沙落下,是点点滴滴细雨落到脸上、头上……猛然间像碰到了寒冬腊月的冰溜子,一阵凉爽,这是空气,沁人心脾的空气!

    狂喜,差点让她再次瘫倒,一股横力陡然升起,她挺直了腰板,两手狠狠撑住洞壁,将全部积蓄的力量放在了弯曲的双腿上,随着从心底迸裂的啊哇一声低吼,脑袋狠狠朝上撞去!

    松软的土层,终于破裂,纷纷剥离塌落,最后变成了疾风暴雨,刷刷声像山风扫过林梢,充满了令人颤栗的激动……慢慢,一切都静下来,静得能够听到村口传来的鸡鸣。

    她,脑袋成了血葫芦,奇怪的是一点也不疼,土层把她腰一下埋死,她半仰靠着,张着口,望着头顶的天空,心脏好像不在跳动,世界,不再是死的,迷迷糊糊之中,她闻到了小米粥的芬香,还有,三个呼唤娘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什么时候,她醒过来了,发现自己枕在大女儿的臂弯里,弓着身的胡一晃正举着快要烧到手指的火柴,照着她。

    天亮了。

    她笑了。

    胡一晃早已泪流满面,他一个大老爷们,恭敬地给翠花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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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谦 + 30 + 5 楼主有才,非常精彩的原创内容

总评分: 红网币 + 30  魅力 + 5   查看全部评分

发表于 2017-10-28 18:05 | 显示全部楼层
读完再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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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0-28 18:27 | 显示全部楼层
写作愉快!


发表于 2017-10-28 21:5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篇心里细节描写非常到位. 由窖生缘,人缘,情缘,孽缘,生死缘,淋漓尽致,建议加精
发表于 2017-10-29 07:48 | 显示全部楼层
文笔老辣,不错,精华支持!


 楼主| 发表于 2017-10-30 19:18 | 显示全部楼层
小说《窖缘》是一个上世纪农村题材的作品。讲述了翠花与生产队队长胡一晃之间的故事。故事的发生是翠花丈夫黄富贵入狱后带着三个孩子坚强、自尊的活着;而胡一晃却想通过手中的权利得到翠花,没成想在翠花工作的地窖里发生了由暴雨引起了塌方,使得二人为了活着而共同努力,最终从塌方中自救成功。故事很简单,但是从故事中我们读者首先可以感受到一个农村妇女在丈夫入狱,拖家带口的情形下依旧表现出一种自尊、自强的性格,这是难能可贵的(而之前翠花的形象始终让读者感受到属于享乐型的形象。)其次,一次险情表现出一个农村妇女为了家、为了孩子所展现出的一种伟大的、本能的人格体现;再者,通过这次险情也从侧面展示出胡一晃和翠花二人内心的弱小和强大;一个农村妇女的形象被作者丰满的表现出来,也侧重的表达出作者对于翠花身上一种人性的光辉的赞同!
欢迎各位老师拍砖。
发表于 2017-10-31 10:27 | 显示全部楼层
写作与情节俱佳!尤其钦佩翠花,真是女人中的强者!
发表于 2017-10-31 10:46 | 显示全部楼层
非常地道,精彩美文。
 楼主| 发表于 2017-11-3 09:50 | 显示全部楼层
苏谦 发表于 2017-10-31 10:46
非常地道,精彩美文。

感谢临帖留墨
发表于 2017-11-4 11:15 | 显示全部楼层
拜读高山流水佳作、
 楼主| 发表于 2017-11-6 10:01 | 显示全部楼层
清澈的溪水 发表于 2017-11-4 11:15
拜读高山流水佳作、

多谢尚雅。
发表于 2017-11-26 18:31 | 显示全部楼层
翠花名字太普通,最好避免。文章笔韵高雅,下笔胸有成竹。
发表于 2019-7-11 21:1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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