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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文012] 牯子洞的钟声 / 王福日 (支持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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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6-21 16:2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牯 子 洞 的 钟 声

王福日


    时间是1941年冬天。这个清晨浓雾漫淌,背靠着老黑山的岭下村影影绰绰透出几点亮光,一个人影从雾中慢慢显现出来,走到近时会发现,他弯腰驼背挎着一只篓,手里掂着一把断了柄的铁锹,胡须花白皱纹叠层,明显已经很大年纪了,不过他的眼睛倒是明亮,在他的目力所及处,一坨坨挂着白霜冻得硬梆梆地牛粪马粪被铲进篓里。他似乎对今天的收获很满意,走着走着竟哼起歌来,谁知道他刚一出声,耳畔就传来一阵“当当”地钟鸣声,打乱了他的节奏,他驻足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眼前只有一团浓雾,不过他知道,那是牯子洞的钟声又敲响了。



    老人在浓雾将要散尽的时候回到岭下村,这时候家家户户都已起来了人,见到老人就热情地打招呼,“范先生!”老人微微颔首,算是回了礼,又慢腾腾地往自己的房子踱。等走进院子的时候,有四个孩子已经候在了院当中,范先生放下篓,招呼几个孩子进屋。“昨日的课都温了没有?”他问。“温了!”“背来听听。”“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寒来暑往……”几个孩子就摇头晃脑背了起来。范先生不慌不忙从灶间捡了些苞谷叶,又抱来些柴,取火镰点着了苞谷叶投在炉子里,填了几根细柴,拎着水壶到水缸里舀了一壶水,坐在了炉火上。滋滋声一起,几个孩子的这首千字文正好背完。

    范先生安排他们在桌子旁坐下。家里就一张桌子,既当饭桌,也是书桌,两把长条凳子,相对着一边坐两人,范先生是从来不坐的,他要立着写出的字才好看,文章才背得流利,写联时思路才快,仿佛身体有了通路般,神奇地很。“咳咳!”范先生清了清嗓子,算是开课之前的提示,“昔时贤文,诲汝谆谆。集韵增广,多见多闻。从今天开始,我们就学习增广贤文。”范先生用手展了展铺在桌子上的草纸,提起笔,俯身写下了这四个字,四个孩子就抻着脖子看。

    “先生,说到多见多闻,我听大壮他们说,牯子洞那边教的东西,可有意思了,还教唱歌呢!”学生里一个叫把子的孩子说。范先生听了笔端重重一顿,“胡说!唱歌能教你识理还是能给你功名?再胡说,打手板了!”范先生有一根桃木做的戒尺,上课时就摆在桌子上,孩子们调皮,范先生就掂起戒尺吓唬他们一下,但从来也没有真动手过。

    被范先生这么一吓,把子不吱声了。范先生又按部就班开始授课。

    时近晌午,范先生遣了孩子们回家吃饭,自己却出了家门,向村东的大碾盘走去,只要天气好,村里的宋大牙每天中午都要在这里高谈阔论,不管是评书演义还是动荡时局,家长里短还是小道消息,宋大牙愿意说,村里人也愿意听,范先生也是其中一个。这天中午,范先生到的时候,宋大牙正在绘声绘色讲着“我手执钢鞭将你打”的故事,宋大牙左手虚按,右手高抬,仿佛真执了副钢鞭一样,势满刚要砸下,一眼瞥见了人群中的范先生,于是停下动作,“范先生,海生刚才还在这找你呢!”

    范先生一听海生这两个字,心里来气,“找我作甚!还嫌气我不够!”“范先生哪里话!海生他也是为了孩子们着想,你看这时局一天一变,学点新鲜东西总没有坏处!”“今天不听你聒噪!”范先生惹了一肚子气,扭头往家里走,走到一半,迎面撞见了脚步匆匆地海生。“哎呦,先生!我方才去您家里找,您没在,去大碾盘找,也没在,没想到在这碰上了!”海生天生一副笑眯眯脸,本来范先生肚子里还气鼓鼓地,见到海生笑着脸迎上来,一时却又不知道该不该动怒了。“找我啥事儿?”范先生板着脸问。“先生您看这大冷天的我就不跟您绕弯子了。我就是说在您这上课的四个孩子啊,能不能也让他们去听听我的课?”本已熄灭的无名之火腾地一声又燃起来了!“你真要把我往绝路上逼吗?白眼狼!”范先生怒极了,低头想寻个什么东西给海生来那么一下,踅摸了半天,觉得不远处的一根木棍可能趁手,三两步蹿到近前,弯腰从地上拾那木棍,不成想木棍被冻在了地上,范先生拗了两下纹丝不动,再一使劲,竟从中间折断了,范先生被晃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进而更加怒了!“你给我滚!我没教过你这样的白眼狼学生!”海生见范先生坐在地上,急忙走到近前搀扶,范先生心里恼怒,伸臂格挡住海生的手,用另一只手撑着地,本就驼着的背弯得如一座拱桥,颤颤巍巍地想站起来,试了几次,却发现气力不济,只能任由海生扶了,嘴里却不饶人,“你休要打我学生的主意!别以为你喝了几年城里的墨水,就可以骑在我的头上了!你还差得远哪!”海生哭笑不得,“先生说的是哪里话?!说破大天去,您老是我的老师!”



    牯子洞就在老黑山的半山腰上,本来是一座矿洞,有没有采到过矿不知道,矿洞修得倒是气派,老人常说,牯子洞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以前采矿的时候,几十头牛紧连着像流水样驼着矿石从洞里走出来,阵容整齐有条不紊,那场面极为壮观。

    现在是看不到这个景象了,矿洞早已经荒废,唯一还有些用处的,恐怕就是在洞口里吊着的一尊铸铁大钟了,可能是因为太过沉重,许多年来也没人打它的主意,扔在那里风吹水淋,已经锈迹斑斑了。海生寻了一根枣木棒,围着大铁钟敲了半天,一块块铁锈震落到地上,到后来,声音竟变得沉闷厚重了。

    为了让钟声传得更远,海生在洞里面用黄土和石头砌了一道两尺高的矮墙,意思是让声音尽可能地往洞外飘,这个做法好像很奏效,之后一敲大铁钟,整个岭下村都听得见。

    在洞口外面,留着一副遮雨的棚子,本来已经是荒草遍生了,海生到这里后,把棚子下面的草清了,挑了几担沙子覆在地面,钉了几个木板凳,学生们以树枝为笔,以沙土为纸,海生只需要摆上一块小黑板,一个课堂就这样形成了。

    海生的想法很简单,在城里待了几年,学到了不少东西。现在躲避战乱回到家乡,他想把自己学到的东西教给孩子们。海生教课不要回报,只不过孩子们想要到这牯子洞前,却也不易,山路陡滑不说,乡邻们也不太吃他这一套。他们更愿意相信在村里做了一辈子教书匠的范先生,他们认为范先生那才是做学问,海生教得东西太花哨,没啥大用。于是,在范先生那里学习的四个孩子都是家境不错的,在海生这里学习的七八个人,家境都不怎么样。

    然而这对孩子们并没有什么影响,海生教的《夕会歌》很快在岭下村孩子们中间传唱了起来,“光阴似流水,不一会儿,同学们,课毕放学归。我们仔细想一想,今天功课明白未?先生讲的话,可曾有违背?父母望儿归,我们一路莫徘徊,回家问候长辈,温课勿荒废。大家努力呀!同学们,明天再相会!”每当孩子们哼着这首学堂乐歌踩着夕阳余晖从山上下来的时候,在范先生那里学习的把子四人心里就痒痒的不行。有时候甚至一听到海生敲响召集的大铁钟,把子四人的心立刻就飞走了。

    终于有一天,他们实在忍不住了,在听到钟声以后结伙去了牯子洞,他们惊奇地发现,这里完全是一个新的天地,既惊愕于这里环境的艰苦,又被海生生动活跃的课堂气氛感染。

    范先生那天踩着把子几人的脚印上了老黑山,上了年纪走得慢,等他气喘吁吁赶到牯子洞前的时候,却发现把子他们早已经逃之夭夭了,范先生气得不行,把海生的小黑板掀翻在地上,又狠踏了几脚,海生没有阻止,就站一旁静静地看,直到范先生把自己折腾得够呛,揪了个小板凳坐在那里喘粗气的时候,才不慌不忙说,“先生,您吵也吵了,闹也闹了,不过您看,把子他们是不是还是喜欢来我这里听课?”

    范先生盯着海生,本来明亮的眼睛忽然变得浑黄,眉角的皱纹更密了一些,良久以后,深叹一口气,站起身来,用手展了展有些皱褶的长衫,什么话也没有,步履蹒跚地向山下走,海生望着范先生渐渐远去的背影,忽然感觉到了一种悲凉的气氛,也深深叹了一口气。



    1942年一开春,战火烧到了这个本来与世隔绝的小山村。鬼子兵踏着正步开进村子的时候,海生最后一次敲响了那口大铁钟,不同以往的冷清,这次是全村的男女老少都逃难般地涌向了牯子洞,他们觉得,在城里待过的海生一定有办法对付这些挑着膏药旗的日本兵。

    海生被乡邻们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可是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他只好告诉乡亲们,回家去吧!我们就是老老实实的庄稼人,日本人不能把大家怎么样的。众人听了海生的话,将信将疑三三两两地回村了。

    村里最活跃的宋大牙毫无疑问当选了维持会的会长,当了会长的宋大牙第一件事就是遵从日本人的指示,在村里施行新式教育,为了显示自己很重视,宋大牙把自家祠堂里的祖宗牌位请到了偏厦里,把正堂空出来当教室。海生作为村里唯一一个喝过城里墨水的人,也会说几句蹩脚的日语,首当其冲被任命为了学堂教员,而只会教四书五经的范先生则被剥夺了从教资格。宋大牙有那么几天就蹲在范先生家门口,看谁家的孩子还到范先生家里上课,一来二去,村里人走到范先生家附近时,竟都学会绕开了。

    但凡是总有例外,把子就是个例外,确切地说,是把子爹,他执拗地认为,只有范先生教得才叫好,宋大牙蹲在范先生门口,他就让把子从后窗户爬进去,把子当然是不愿意的,范先生一板一眼地讲课哪有海生有意思?于是每每进屋后,都要大声地问先生好,宋大牙耳尖,听到屋子里有把子的声音,就在外面高声喊,把子就又从后窗户爬出去。如是几次,莫说把子爹和范先生累了,连宋大牙都觉得索然无味,但碍于日本人的淫威,不得不还在那守下去。

    范先生忽然想到了一个好地方——就是牯子洞前面海生留下的那个“课堂”,海生入住到宋大牙家的祠堂以后,那里已经很久没有人去过了。范先生把那里拾掇了一下,带着把子就开上了课。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范先生重新开课的消息不胫而走。奇怪的是,不知为什么,这次来找范先生上课的孩子从一个变两个,从两个变四个,最后竟有七八个之多,相反,海生那里却每况愈下,学生一天天减少,海生很快察觉到了不对劲,跟大家一打听,原来是范先生在牯子洞那里开了课。海生只是苦笑了一下,并没有说什么。

    海生不说话,宋大牙可不干了,以前他家的祠堂里都能坐个满满当当,现在就剩下零星的三四个人,日本人问起来,咋解释?宋大牙纠集了当地的几个小混混,在家里堵住范先生,让范先生不得再教授学生。范先生打不过骂不赢,只能口头上应了。

    两天以后,沉寂许久的牯子洞的钟声突然响了三声,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的宋大牙呼哧带喘赶到牯子洞的时候,却发现那里空无一人。

    中间隔了两天,这天牯子洞的钟声又“当当当当”响起来了,而摸不到头脑的宋大牙又扑了一个空。

    打那以后,牯子洞的钟声不时响起,有时长,有时短,有时响个一两声,有时又响个三五声,而一次次地扑空让宋大牙有些疲于应付,只能安慰自己,“许是哪个孩子搞得恶作剧吧?”

    因为地处偏僻,岭下村并没有受到日本人的“特殊关照”,只是偶尔会有伪军过来晃悠一圈,勒索一点东西就离开了。在这几年里,海生一直教着四五个学生,而且这四五个学生不停地变化,今天是这四个,明天又是那四个,很多孩子来一天不来一天,海生也不过问,来了就教,讲完就走。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1945年,日本人被赶走。

    日本人撤离那天宋大牙显得很沮丧,他不知道将会有怎样的命运在等待着自己。他找海生商量,海生却苦笑说,“我?我也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呢!干脆,咱俩一起去找范先生吧!”

    宋大牙不敢,他以前仗着日本人的威风,对范先生威吓,范先生还能帮他?海生微微一笑,放心吧,我有办法。

    范先生正好在家,见到海生和宋大牙走进院子,脸色一沉,“你俩来干啥?我这里可没有学生,也没上课!”海生陪着笑脸走到范先生面前,“先生,您上没上课我还不知道吗?几声长音就代表几天后,短音代表时辰,牯子洞的大钟可是我拾掇出来的啊!能瞒住我?”范先生惊愕,“那你……”“先生,我虽然接受的是先进的教育,但也是中国的教育啊!”范先生恍然大悟,随即双手合十,对着海生施下了他作为长者和师者最严肃的一礼。

    解放后,岭下村修建村小学,选址就在牯子洞的旁边,海生作为第一任校长,执意没有让学校安装先进的电铃,也没有使用常见的角铁,而是继续使用了那口铸铁钟。

    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声钟声敲响的时候,范先生刚服了药躺下,他觉得自己即将油尽灯枯了。不过被钟声这么一激,他的眼前忽然变成了1941年冬天的那个早晨,他在浓雾里听见了牯子洞的钟声,他情不自禁向那团浓雾走去,他想到浓雾后面去看看那口钟,很奇怪,浓雾里他什么也看不见,明明四周仿佛飘起雪花,明明是春寒料峭,那团浓雾里却很温暖很舒服,他感觉安详又满足……(4837字)


    【作者简介】    王福日,辽宁大连人,职业记者、编辑,2016年开始大量发表小说作品,有短篇小说、小小说与闪小说散发于《读者》《青年文摘》《奔流》《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微型小说月报》《天池小小说》《今日文摘》等全国各级报刊,小小说与闪小说入选多个年度选本,2016年获得邻家社区微咖大赛年度总冠军,创下单篇闪小说所获奖金之最,2017年获得嵩山饭店杯全国微小说大赛铜奖,盛京网络文学全国大赛铜奖。
    【编辑提示】    本文已收录为【红网首届“青春”小说大赛】第012号作品,系作者友情支持作品。参与大赛, 点击http://bbs.rednet.cn/thread-47002552-1-1.html





 楼主| 发表于 2017-6-21 16:36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王老师支持赛事!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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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6-21 17:02 | 显示全部楼层
欣赏:那口铸铁钟,那团浓雾里却很温暖很舒服,他感觉安详又满足。
发表于 2017-6-21 19:19 | 显示全部楼层
拜读福日老弟大作,红网有大家的支持,不胜荣幸!问好!
发表于 2017-6-21 19:20 | 显示全部楼层
一篇主题很深刻,人物形象很鲜明的精彩小说!!!
发表于 2017-6-21 19:54 | 显示全部楼层
多谢朋友的支持!范先生的形象刻画得非常成功,典型的传统塾师,虽然思想保守,但仍然可敬可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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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6-21 20:11 | 显示全部楼层
欣赏!
发表于 2017-6-21 21:10 | 显示全部楼层
牯子洞的钟声折射出传统教育的回放,,,,,,
发表于 2017-6-23 09:23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诸位老师品读拙作,在此一并谢过!
发表于 2017-6-23 18:30 | 显示全部楼层
欣赏:那口铸铁钟,那团浓雾里却很温暖很舒服,他感觉安详又满足
      
发表于 2017-7-9 10:45 | 显示全部楼层
老师的佳作拜读了!读懂了老师的无私和高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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