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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文330] 红桥 / 七里老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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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9-3 06:5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红 桥

文 / 七里老塞




    你……你……怎么来了。她惊讶地问。

    他出现得太突然了。虽然他们只隔着一条河,但她没想过会再见到他,至少不会在这种情况下相见。如果再见,也应该是在深圳某个地方再见。他们应该有七八年没有见面了,——仔细算的话,应该是七年。这七里年,她虽然偶尔会想起他,或者是关于他的一些事,打心里希望他过得好,希望他当上大师傅,但没敢有过多的想法。今天,他突然出现,让她完全不知所措。

    我看你家的谷子熟透了。他平静地回答。我来帮你打谷子。

    你……回去!她很紧张,说话也很小声,并且一边说,一边四处张望。她害怕被人看到这一幕。

    他没有听她的,而是往前走。打谷机呢?

    我叫你回去,听到没有?她急得攥紧拳头往空气里冲了两下。

    他不理她,四处寻找打谷机。

    问你呢,打谷机,放哪里了?找了屋前屋侧,都没找着,他也急了。

    你怎么死不听呢!她急得脸红脖子粗。别人怎么说我!

    就说是请的零工罗!

    我婆婆呢?

    她——?她知道我啊!

    知道……知道你……你怎么……解释……跟她?

    不用解释!要解释什么?

    不行,你回去!我不用你打谷子!她跺脚,表明自己的态度。

    太阳很毒辣,才一会儿功夫,他全身都湿透了,衣服贴了肉。她也一样,凹凸分明。他明显感觉到有一种燥热向他袭来。他分明地感觉到,脸颊上的汗水从发际慢慢地往下流。额头上也积了不少的汗,成珠,成线,然后往下流,快流到眼睛了,他抬手,侧头,曲起食指,由左向右刮去,汗水就顺着指尖往下流。在刮额头上的汗水的时候,他趁机拿眼瞄了一下她的胸脯,但很快又摆正了那颗正发烫的头。

    他往她老屋那边走去。

    这老屋他熟,上学那会经常来的。那时,她还不是这里的人。谁也想不到她会嫁到这里来。

    老屋离她现在住的地方不远,只隔两丘田的距离。前一丘是她家的,后一丘是丁老四家的。他先看到丁老四家的谷子早已经收了,那田里竖着高矮不一的禾桩,但水有点浅,如果现在翻的话,牛会比较吃亏。等这场雨下来再翻肯定会好一些。他这样想着,继续往前走,走到她家的田腰部的时候,他放慢步子。这丘田里的谷子金黄金黄的,穗压压一片。他停下来,弯腰,用手托起一把稻穗,摸了摸,自言自语地说,嗯,丰满,这女人……边说边摇头,并且转过头去朝她那边望。突然,他想起什么,朝她喊:锁匙呢?

    她听到了,迟疑了几秒,然后转身进了屋。

    他站在原地等她。他确定她会出来。

    她真的出来了。他转过头,窃笑起来。

    帮我扶一下。他把打谷机头扶起来,斜立在地上,准备上背了。

    不拆吗?她问。那声音细如发丝,甜如甘泉。

    不用拆,不重的。他说。你帮我扶着点,上背的时候带一下就行了。

    她就往后移两步,双手扶着打谷机,一边着急地看着他的侧脸说,莫费蛮力,扭到腰不好办,我帮你抬算了。她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出点力,但说到“帮”字的时候,感觉哪里不对劲,脸一下子就红了。

    莫废话,扶一下屁股,来,起!话未落音,那百来斤的打谷机就上背了。

    你慢点。她攥紧拳头望着他的背影喊。

    你回去带镰刀,还有蛇皮袋,先去垄里。



    垄里有她家的三块田,稻子都已经熟透了,再不收,就要趴地了。如果要种二季,那必须得抢在下雨前收了。他知道她急。

    她一个女人,一边要操持家务,一边要忙农活,分身乏术。如果她婆婆能帮上一点忙可能要好一点点,但实际上,她婆婆犯病了的时候,连做饭都帮不上忙,还要她照顾。她有两个孩子,大的是儿子,已经上学了,虽然每天给他带了饭,但回了家还是要吃饭的。小女儿还小,才两岁多,基本上要在她的视线范围内才行的。实在太忙了,才叫婆婆帮忙看着小女儿。她婆婆呢,其实是愿意带小孩子的,但腿脚不方便,而她也不想婆婆再出点什么意外。她婆婆总说,梅啊,你就把小家伙给我带吧,我能看住的。她总是笑笑,说,妈,没事的,她喜欢跑,你跑不过她;跟着我,她倒也听话。其实,她更希望自己带,不想孩子将来学了婆婆的脾气性格,所以即使累一点苦一点也无所谓。

    通常,有些她做不来的事都是邻里乡亲帮她做,有时是他们主动过来帮,有时是她去请。当然,不管是哪种方式,她都会付工钱的。她说,如果不收钱,她不要别人帮。次数多了,大家都知道了她的脾气,也就不跟她客套,每次做完事,她付钱,都会心安理得地接住。但双抢的时节,谁家都在抢时间,谁家都有忙不完的活,所以,她只能自己做,屋里屋外,田里地里,一样一样地做,从天没亮开始,做到伸手不见五指才回屋。

    这一切,他都看在眼里。他急得上火,急得骂娘。他起了几回势,胆小,不敢过来。这回,他喝了二两酒,才终于鼓足勇气跑过来。

    那马是谁的?她问。她知道他不爱说话,那么她就得找点话来说,免得尴尬。

    我的。他答。

    他的马被拴在山脚下,正在呼哧呼哧地打着响鼻。

    么时候牵过来的?她卷起袖子,露出胳膊,又挽起裤脚,露出小腿。

    他又抬手往额前放,然后偷偷地瞟她的胳膊和小腿,那肤色,虽然不是雪梨一样白,相比起来,跟自己的古铜色的皮肤有些接近。说起来,女人不适合这种肤色,但在他看来很有吸引力,像带了磁性,他想拔却拔不掉。他在想,可惜了,这么好的女人!

    问你呢,么时牵过来的,马?她一边下田,一边问。她知道他在看她,所以抬手遮羞红了的脸,然后转身,弯腰,开始割稻子。

    这垄里两侧是山,前后贯通,像一个巨大的水渠。天虽热,但一入垄就凉快起来,且时有风过。风一过,稻子就起了浪,立马会有一阵清凉袭来,继而可以闻到喜人的稻香。他伸十腰杆子,很小心地用力一吸,似乎还吸到别的气息。他知道这气息的来源。

    驮谷子要用马啊,我就骑过来了。他一边掏烟一边回答。

    你让开点,我拖打谷机下来。烟没抽完,她也已经割出了一块空地,他就起身准备拖的谷机下田。

    她就直起腰,也不转身,往一边移了几步。听到后面有动静了,她才转过头来问,要帮忙吗?

    他抬头,想说要,但嘴上却说,不用。



    你是叫老龙是吧?她婆婆问。

    嗯。他点点头。

    妈,他叫肖义龙,喊名字,莫喊老龙老龙。

    这里的习俗是,一般叫小孩都是叫老什么小什么。肖义龙小的时候别人喊他老龙。随着年岁的增长,人们也会对孩子改口,成年以后,一般都喊全名。

    冇紧呢,喊老龙还好听一点。他笑笑说。

    有么子喊不得的?婆婆反驳道。

    婶娘,你还记得我啊!他把筷子插在饭里,一边问她婆婆,一边偷偷地看她的表情。

    她一边吃饭,一边照顾两个孩子吃饭,板着那张俊俏的脸,面无表情,也不往他这边望。

    记得啊,哪里记不得!你以前经常过来玩。跟丁老四,还有我崽,调皮得要死,一转眼,就跳河里去了,喊都喊不住。

    小时候,哪个不调皮。河边边上长起来的,都喜欢下水。他得意起来,并且突然话多了起来。

    你记不记得,有一回,你差点上不来,抽筋,是我崽拉你上来的。吓得我要死啊!

    记得,哪里记不得。丁吉成大哥是我恩人,我一辈子都记得的。

    肖义龙跟婆婆聊天聊得火热,她却始终板着一个脸,但她非常谨慎,一边给小女儿喂饭,一边听着他们的聊天内容,她害怕听到什么,又希望听到什么。她很矛盾,又不敢随便插嘴。

    叔叔在说爸爸的名字!她儿子看着她说。

    吃你的饭!她喝道。

    唉,可惜啊,好人没好报,老天爷太不公道了!

    她婆婆说着说着,突然眼泪下来了。他急了,惊慌失措,放下碗,看一眼她,看一眼她婆婆。

    她起身去拿了毛巾过来,递给婆婆,说,妈,莫讲那些,多吃点菜。

    我明天有点事,就不过来了。他说。

    她低着头,没说话。

    明天有太阳的,你把谷子倒出来,抢一下水。他又指着马说,马就放你这里了,明天用得着。

    她仍然低着头不说话。为了避免尴尬,她找了个竹子做的大扫把,开始扫晒谷坪。

    这时,她小女儿跑过来,撅着小嘴问,叔叔,你的马给我们了吗?

    吃饭的时候,他就想逗逗这小姑娘了,但气氛不容许他那么做。这时机会来了,他看着这可爱的小姑娘,就忍不住上前走一步,抱起她,说,我把马送给你,你把你妈妈送给我,好吗?他说完,便直勾勾地看着小姑娘,等着她的答案,却不敢转头去看小姑娘的妈妈,但他确定那个女人已经听到了他刚才说的话。

    小姑娘想了想,摇摇头,然后挣扎着要下去。

    他轻轻地放下小姑娘,还是没敢往梅那边看,朝另一个方向说,记得牵马,我走了。

    这时,天已经蒙蒙黑了,过到对河的船不知道开了没有。

    快走吧,船不等人的。她把扫把一扔,终于还是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刚才说什么?她婆婆看他走远了,突然从她身后这么问一句。

    她吓了一大跳,几乎吓得失了魂。她的反应又把马给惊了,那马扬蹄嘶鸣,起势要跑,幸好拴得牢实,不然一定跑开了。

    妈,你以后莫站到我身后说话,大晚上的,吓得死人的!

    你胆子天大,哪个吓得死你!

    她知道婆婆话里有话。

    她确定,肖义龙刚才的话婆婆一定是听到了。这是她最担心的事。

    她心跳加速,害怕婆婆起火作势,更害怕她说一些有辱她人格的话。她移步走开,没接话,也不想接话。她知道婆婆的脾气性格,也知道,一旦接了话,必将迎来一场恶战。她深知,想要一个家幸福美满,那就不能有战争。如果一定要有一方让步才能维护这个家的和平,她愿意做让步的这一方。

    婆婆上前把小姑娘牵过去,一边嘟嚷着说,走,跟奶奶进屋,免得被坏人骗走了。

    她站在原地,眼神空洞,身体一动不动,脑子一片空白,身上的光线一点点地暗淡下去。河边的风吹过来,吹起她的头发,吹起她的衣角,吹起她的思绪……

    她在想一个人,却突然有另一个人抢着进入他的脑海。她甩一甩脑壳,甩不走,用力拍打,也无济于事,两个人在她脑海里不停地切换,都想占据着有利位置。她很恼火,又很无奈。如果这两个人真打起来,她真不知道应该向着谁?她蹲下去,想哭,却哭不出来;想喊,却又不敢。

    妈妈,这个题目我不会,你来教教我。这是大儿子在叫她。

    第二天,肖义龙果真没来,但他请了四个人,两个壮汉,两个阿嫂。

    四位到得很早,太阳还没放金光,他们就渡河上岸了。她一开门,他们就上前说明来意。

    梅姐,我们是龙哥派过来的。长得稍黑点的那位壮汉说。龙哥说,明天会下雨,叫我们今天一定要帮你把谷子收回来。

    她叫吕芳梅,木山村人。这里的人都叫她梅花,小梅等等。

    吕芳梅很意外,她根本没想到肖义龙还会有这样的安排。她以为,他不来了,只是把马放在这里,方便她驮谷子。他不来会更好,免得婆婆烂着个脸。但突然出现四个人,她有点不知所措了。昨晚婆婆阴阳怪气地说了好些话,幸好是没有发作,今天又突然来了这么多人,这是要出事的节奏啊!这要是让婆婆知道了,她往后就没好日子过了。

    我不要你们帮,你们走!梅姐一边说着,一边拾了个大竹扫把赶人。

    梅姐,你莫让我们为难!我们都收了工钱了,不能就这样回去啊!其中一位阿嫂过来拉着她的手说。龙哥也是一片好心,我们这样回去怎么跟他交待?

    让他们去!

    一个尖锐的声音穿墙而出,直刺吕芳梅的心脏。

    你们走不走,不走我动粗了啊!吕芳梅急了,果真拿扫把打人,先打那两个壮汉。走,快走,我不要你们帮,我自己有手有脚!

    我讲话你当放屁是么?叫他们去,计好工钱!二日把工钱退给他!——明天有大雨,你不晓得?

    四位来客看着梅姐的婆婆拄着一根木棍从屋里走出来,那脸色,那眼神,都像是上了刺刀的兵器。

    梅没再支声,转身进了屋。



    这是吕芳梅的男人丁吉成入狱的第二年发生的事。

    肖义龙听说丁同学入狱了,看起来他心里很是难过。但他也知道,这对他来说,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于是,他决定弃掉深圳的好工作,回家种地。

    他一回家,他父母就不高兴了。父亲骂他,说他没出息,蠢货,不思进取,骂急了的时候甚至要动手打人,幸好被他大姐拦住了。(大姐嫁本村本组,离家几步路远。)母亲也骂他,说他是猪脑子,脑壳进水了,好工作不做要回家种地。等父母数落完了,大姐又开始批斗他了。问东问西,问长问短,想问一个能说服她的缘由。她就是想不明白,有一门手艺在手的弟弟为什么突然会想着回家种地?你不地是在外面闯祸了吧?她问。他始终不搭腔,随便谁骂,随便谁问。最后把他给惹火了,说了一句,我就想当农民,行了么?他家人都知道他是个闷葫芦,平时没有多话说的,但要是发起脾气来,六亲不认的。他又是家中独子,所以有些事只能听之任之。

    隔了几天,母亲想起一个事来,就把他拉到一边,小心翼翼地问: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呢?

    他举起一张铁嘴,望着河对面,不做声。

    他父亲走出来,看到他那副犟牛样,不屑地朝这边扔一句话来,就你那个杆杆样,也种地?

    父亲向他泼冷水,他也装作没听到,仍然不做声。

    他大姐是最疼他的,看到他固执的样子,心里比谁都急。趁父母不在的时候,她就会问,你到底想搞哪样?

    他就是不做声。他觉得他已经决定好了的事,没有必要再跟他们解释什么。当然,他也不想跟家人争执,也不指望得到家人的理解。但他相信,他能种好地。他在心里反驳他们,我一个初中都没念完的人,不一样学会了做模具吗?种地,有什么难的?

    他决定了的事,没有人能动摇,连他父亲也拿他没办法。

    让他种吧,看他能种出什么花来!这场冷战坚持了2个月,父亲才终于松口了。

    他每天跟着父亲上山下地,手上打起了血泡,他也不肯停下手里的活,身上的皮被晒脱了一层又不层,他也不吭一声。他知道这些是必要的经历,没什么叫的,叫也没用,叫只会让父亲笑话他。于是,他用了一年的时间,把自己锤炼成一个真正的农民。

    肖义龙回家的时候,身上的肉白白净净的,——至少在他母亲和大姐眼里是这样的,——到年底的时候,已经快成熏腊肉了。这个过程中,他母亲总劝他别种地了,还是回深圳做模具当师傅,工资又高,工作又轻松。大姐也是这么劝他的。但他只听着,偶尔笑笑,也不搭腔。

    他父亲倒是看着他一天天的变化,一天天地觉得他是真想当农民。但就是想不通他为什么想要当农民。他叔当着他父亲的面笑他,说,当大师傅,还不是回来当农民?这出息大罗!他父亲就顶他叔,总比你一天到晚游手好闲地强!你还晓得哪天发秧谷,哪月收包谷吗?他叔不甘心,回他一句,我需要知道吗?我看我哪天饿肚子了吗?说完就得意地走了。他父亲望着他叔的背影说,看见没有,你叔都看不起你!要是连农民都当不好,你一辈子抬不起头!

    你等着看就是了,等明年,我当个大农民给你看。他一咬牙,吐出这么一句来。

    这一年的时间,不长不短。肖义龙觉得却过得很快,就像翻书一样。他更想知道,下一页书里即将发生什么精彩的故事。

    这一年里,他偶尔有去对河,或者打听一些关于吕芳梅的近况,或者躲起来偷偷地看一眼吕芳梅,但从来没敢让吕芳梅见到他。

    这一年里,他母亲也有托人给他保媒,远处的,近村的,黄花大闺女,二步门(离异的),长得好看的,长得难得的,比他小很多的,比他大几岁的,等等,什么样的都有,但他都一一拒绝了。

    你是想我肖家断子绝孙是不是?父亲也火了。

    他却干巴巴地笑笑说,放心,爸,我一定会给你生几个孙子的,但不是现在!我现在只想当好农民!

    再拖,就要打一辈子光棍了!母亲一急,就容易掉眼泪。

    放心,妈,你崽打不了光棍。你崽有对象。母亲一掉泪,他就心软了,说出了他心中的秘密。

    啊!有对象?真的有对象?哪里的?母亲破涕为笑,一脸欢喜。

    对河的。

    那怎么不带回来给我看?

    莫急,急么子呢!栽萝卜也要先翻地再下种呢!二日带过来给你看!

    要得要得,哈哈,我崽有对象有了!……

    爸,明年,我想搞承包。

    年三十,吃了年关饭,肖义龙跟父亲坐在院子门口聊天,他突然说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承包?你以为你是哪个?父亲不支持。

    父亲虽然不支持,但也很惊讶。他没相到自己这个不声不气的蠢儿子倔儿子居然会有这么大胆的想法。他种了一辈子的地了,也没想过要搞承包,他才种一年的地,就想搞大事。他望着自己黑黢黢的儿子在心里问,见过世面的人都有这么大的胆子吗?

    肖义龙继续讲他的计划:你看,我们七组,还有八组,那么多人出去打工,田都荒了,我想把他们的田和地都包下。你看啊,从去年开始,国家又不收农业税了,种地是纯收入,最划算了……

    我还没生出这种能干的崽!父亲不屑地说,打断了他的美梦。他仍然不相信他儿子能干好这么大的一个事。他也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去冒这么大的险。搞承包,不是磨豆腐那么简单的,豆子放进石磨里,就能出豆浆,石灰放多了老了可以做老豆腐;放秒了嫩了,可以做豆花;霉了可以做霉豆腐,怎么都不会亏本。

    他没接话,却在心里说,我只是通知一下你,明年,我一定会这么干的。其实,他早就开始行动了,趁过年这段时间,在外面打工的都差不多回来了,他已经去挨家挨户地谈了。到今天,他已经谈下十亩田和十五亩地了,只差签合同了。他目标是把七组八组所有闲置的田和地都承包下来。哪块地适合种什么,哪块田水资源最丰富,他都了解得清清楚楚的了,他的计划书都做好了。

    龙啊,听说你要搞什么承包?他叔突然撇着一支烟过来。

    你听哪个讲的?没有的事!他不想叔知道他的计划,更不想他来插一杆子。

    还瞒叔做么子?叔就是想帮你打打下手,你总要请人的嘛。

    他知道,他这叔是个游手好闲的货,一天到晚不着家的。但他命好,娶了个能干的婶婶,里里外外帮他打理得井井有条的。但他只是嘴上叫他一声叔,在他心里,这种人就是个废人。

    没有的事,莫听他们乱传!肖义龙说完就起身进屋了。

    (待续)



    【作者简介】
    吕柏青,男,笔名七里老塞,1983年12月出生于湖南邵阳。喜欢文学,业余创作。有多篇短篇小说、闪小说、诗歌发表于《打工文学》《粤风》《湘乡文学》《潇湘文化》《安源工人报》《山水石岩》《吴地文化.闪小说》等刊物。在各种征文赛中多次获奖。曾担任多家文学网站编辑或版主。深圳福田作协会员、深圳龙华新区作协会员。

    【编辑提示】
    本文已收录为【红网首届“青春”小说大赛】第330号作品。参与大赛, 请查看http://bbs.rednet.cn/thread-47002552-1-1.html
 楼主| 发表于 2017-9-3 07:02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一年,雨水特别的多。

    肖家村地势高,雨水多河水也涨不到河面上来。但双龙村地势低,雨水一多,就容易涨水。

    肖义龙早就听说河面已经扩到双龙村院子里了,靠河边的一楼都没掉一半了。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猛。肖义龙不放心,穿上雨衣就冲出去。外面的世界早被雨水攻陷,他的视很好,但在这漆黑一片的雨海里,手电筒照不到三米远,根本寸步难行。

    他不顾一切地朝前进军,这是一支孤身一人的军队。他担心河面继续扩张,担心吕芳梅一家被洪水吞噬掉。他绕行二十五里,趟桥过河,摸爬滚打,来到双龙村。他是晚上七点左右出的发,到双龙村时,差不多凌晨四点了。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怎么走到双龙村的,他只知道他必须争分夺秒,只想在抢在河水之前到达吕芳梅家,根本不顾自己摔了多少伤,流了多少血。总算到村口了,却根本找不着进村的路,分不清方向。他凭感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一栋房子一栋房子地辨认。

    吕芳梅家离河虽有约一里路远,但地势并不算高,所以河水一过来,过了丁老四家,就漫到她家门槛了。吕芳梅离娘家远,约有五十里路,拖家带口地,又下着暴雨,所以没想到要撤离。即使想到了,她也未必会真的往娘家跑。她只把一楼值钱的家当扛到二楼,把铺也挪到二楼。

    肖义龙终于走到吕芳梅家了。这时,吕芳梅家的河水已经差不多有一米左右深了。

    如果再晚来一点,就出不去了。他想。

    梅!梅!……



    肖义龙救下了吕芳梅一家老小,自己却病倒了,病得很严重。

    吕芳梅像照顾亲人一样照顾着他,她完全不顾婆婆的眼光。

    肖义龙的母亲看着都觉得有点过份了,就把她拉到一边,悄悄地说,梅啊,你是有家的人,人多嘴杂,我崽倒是不怕那些闲话,你要晓得后果啊!莫讲别个,你婆婆还在这里呢!你要替她那张老脸兜着点。往后,煎药喂药的事,我来,你莫插手了。

    我心里着急,对不住他。吕芳梅想为自己辩驳。

    你急,我不比你急?

    我晓得!

    晓得你还不避着点?

    吕芳梅表面上显得很平静,内心里却是翻江倒海地,思绪万千。她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继续这么悉心地照顾肖义龙。但她知道,他是她全家的恩人,应该报恩;她更知道他的心思,应该避嫌。她还知道,婆婆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角色,现在是在别人家里,她不便发作,等回了双龙村,不可避免地会有一场恶战。但是,她想好了,要是婆婆再逼她,她就跟丁家摊牌。但现在,她应该守好妇道,不能给任何人讲闲话。思前想后,她还是听了肖义龙母亲的建议,不再插手照顾肖义龙的事。

    在肖义龙生家避难的这段日子,她思前想后,想了很多事。但只是想想,不敢有什么奢望。她知道,自己的命运早就注定了,所有的事都已成定局,改变不了的。虽然她深感自己处境艰难,甚至苦不堪言,很想有一个人能站出来救她,把她从深渊里拉上来,现在有一个人出现了,她又害怕。她不知道怎么办,所以常常一个人躲起来,要么发呆,要么偷偷地哭。她怕某个结局,又期待着某个结局。

    洪水终于退,肖义龙也差不多好了。

    他带她来到河边,看着一片狼藉的河岸,他感慨地说,谢谢老天爷啊。

    他以为她会笑,但她并没有。

    她说,我要回去了。

    再住两天吧,你屋里太潮,等抢两天水,再回去。

    她不接话,只望着对河。她的家在对河,虽然她很不想回那个家,但不能不回。那是她的归宿,那是她的命。她在想,如果当初自己坚持一点点,也许不会是今天这样的结局。但她没有坚持自己的选择,最终还是听了父母的安排,嫁给了丁吉成。如果丁吉成没有进去,也许她的小日子还能勉强继续,但老天爷偏偏喜欢捉弄人,把丁吉成这样一个老实巴交的人弄进了监狱,把她平淡的日子搅和得一团糟。

    我真希望这是一条过不去的河。他偷偷地瞄了一眼她,然后这样说。

    我们不止是隔着一条河。她说着,双手蒙住脸,曲膝下蹲。

    我说过,我愿意等,直到你愿意。他说得很小声,但很有力量,并且旁边的人也听得真切。

    我……不值得你……这样做。她几乎要掉眼泪了,但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能掉眼泪,要坚强。于是,搓一搓脸,故做镇定,摆出一脸不近人情地说。

    值得!他抬起头,转向她,深情地望着她,继续说,我会一直等你。

    她没有接话,安静地看着河面。河里的水已经退到河岸以下了,河水是黄色的,浑浊不堪,水势很猛,自上而下,直冲下游。这条河通向哪里,她不知道。

    十年,十年啊,你愿意等吗?她突然站起来,面向他,高声质问。

    愿意!

    终于,她还是没能挡住身体里的洪水。



    肖义龙承包田地的第一年,亏了,亏在经验上,亏在策划上,亏在自己大意上。

    父亲叫他别再搞了,叫他去深圳进工厂。

    他没听父亲的劝。他不信自己搞不好。他对自己说,做什么事都讲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然后就是信心。他有信心,再总结一下亏的原因,就不怕搞不好。所以,他不会放弃。他跟父亲说,农业是国家支持的事业,搞得好,造福国家,光耀祖宗。又说,说不定哪天国家还会给我们补贴。这一点让他给说中了。

    虽然亏了,但在这一年,他终于跟吕芳梅说出了心里话。

    那天,他跟吕芳梅的小女儿说,我把马送给你,你把你妈送给我,行吗?那只是一个试探。在他帮她翻田的时候,他十分认真地向她表过白。他说,梅,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要不你过对河吧,跟我过。她装作没听到。他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他也知道她的难处。两个孩子,一个老人,都需要她照顾。如果她跟了他,孩子和老人没人管。这还不是最难解决的问题,最难的问题是她跟丁吉成没有离婚。没离婚就不能再嫁。所以,必须先过丁吉成那一关才行。

    要不,我去跟丁大哥说说?他思前想后,还是问了她这么一个问题。虽然他知道问这个问题很蠢,但他还是问了。

    没用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她甩给他这样一句话。也没说明是找丁吉成没用,还是他做任何努力都不可能娶到她。

    你这样傻等有什么用呢?

    谁傻哦!

    是,也许他更傻。等了一个十年,还要面临一个十年,而且未必有结果。但是,肖义龙并没有死心。他说过,这辈子非她不娶。所以,他一边搞承包,一边开展他的计划。

    他承包的第二年,遇上洪灾。又亏了。这次是亏在天时上。他不认为是老天在跟他做对,他认为这是老天在考验他。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自古以来都是这样。他肖义龙不能是个例外。所以,他捡起锄头继续干他的农耕事业。

    但是,他父亲急了,没有耐心了,不想再看他这样亏下去了,一有机会就冲他发火。

    肖义龙虽然话少,但也是个有脾气的人;他虽然傲气,但也算孝顺,然而两年时间没有证明自己,他心里的傲气也可能会变为怒气或怨气。他也很想证明自己的选择没有错,然而家人不但不理解不支持,还天天给他脸色,骂他没出息,要赶他出去,他也上火。父亲三番五次地冲他发脾气,他都一声不吭地,但那一回,父亲火气很大,而且骂得很难听,最触他灵魂的一句是,你要么给老子找个儿媳妇回来,要么给老子滚出去,别在家里胡搞瞎搞,把老子的老脸都丢净了!一点火,他也着了。他跟父亲吵了起来。这是一场硬战,吵得很厉害,引得七组的人都来看把戏,尤其是他叔,一脸坏笑地蹲在大门口,即不劝架,也不评理。也有好心人在一边劝架的,但没用,应该说越劝战火越激烈。大姐跟大姐夫都跑过来劝了半天才劝散。

    战火总算平息,结果还是父亲让了儿子一步。父亲当着乡亲邻里的面说,你要是再亏一回,要么你滚出去,要么老子跳河给你看。

    第三年,他一心一意地经营他的事业,很少去找吕芳梅,去也是帮她做点农活什么的。秋收到了,结果喜人,这一年是个丰收年。父亲不用跳河,他也不用滚出去了。

    但是,他的个人问题仍然是老人的一个心病。



    哥,你可能误会了,我是想替你照顾她。

    误会?你好伟大哦!

    吉成哥,你听我讲……

    你还想讲什么?不是讲得很清楚了么?

    不是的,我只是想和你商……

    你想?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吗?我想一刀宰了你这个狗日的!

    这一年,肖义龙找了个空档,真的去找丁吉成了。

    肖义龙并不擅长聊天,但同学一场,久别重逢,自然有话说。肖义龙挖空心思、绞尽脑汁找话说,实在想不出什么话来了,就支支吾吾地把他的想法说了出来。

    丁吉成在牢里这些年,过的很艰难,时悔是怨,但没有自由的日子就像有米无水或有水无米。他很想有个人来看他,但是谁会来呢?除了自己的女人吕芳梅来过,其他再无别人了。这天,突然见到老同学肖义龙,很是意外和惊喜。肖义龙的出现让他再次相信这世间还是有同学情和友情的。然后,他万万没相到,肖义龙是带着目的来的,而且是谁都想不到的目的。这让他又一下子掉进了冰窖里。

    你-【哔~】-我还以为你是我最好的同学,知道我进来了还能来看我一眼,没想到你狼子野心……

    丁吉成疯狂地冲肖义龙吼叫,并伸出手来想要抓他、打他……丁吉成被带回去了。

    结果很明显,丁吉成没同意。

    肖义龙也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但他告诉自己,他会同意的,迟早的事!



    这天,吕芳梅决定回一次娘家,探探家人的口风。

    这个想法在她脑子里盘旋很久了,但一直没有勇气。从小她就听父母的话,从不敢违抗父母的意愿。当年,就是因为不敢反抗,才嫁了一个不愿嫁的人,把自己的爱情弃在了春天里。她曾多次告诉自己,要学会反抗,学会掌握自己的命运,但是怎么学都是那个怯怯的女人。

    肖义龙说,要不我去你娘家提亲。

    想到当年肖义龙去她家提亲,她就眼泪扑簌簌地落,像一场春雨。

    不准去!她说。

    我不怕,只要你愿意,雷公老子我都不怕。

    不行,不准去!

    她死活不同意。

    肖义龙走了之后,那个念头又浮出水面了。

    去,自己去跟他说,要争取一回!她手握拳头,这样告诉自己。

    她打算带上小女儿,把儿子放家里。婆婆问她要去哪里做什么,她说去街上买点东西。婆婆就说,给我买几斤红糖回来。她点点头出门了。

    回家娘有一趟车。这趟车她很少坐,有时一年坐一回,有时两年坐一回。她不是不喜欢坐车,是不想往那个方向去。更准确地说,她是不想回娘家。

    那次发洪灾,她想过要回去避难,但最后还是没有回去。她告诉自己,不要去,是死是活都不要去!

    这回,是为了想争取一次,才下了那么大的决心。这一路上,小姑娘嘴巴说个不停,她不想理她的,又怕女儿不高兴,就只好没头没尾地跟她搭几句。其实,她的心思全在自己的事上,她在想要怎么跟父亲讲,怎么才能争取到他的同意。想来想去,没想到一个好主意,每想一个都被自己否定掉。父亲是个很霸道的人,谁都怕他,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没人敢顶他。当初决定把她嫁给丁家,其实就是父亲的一句玩笑话。但他话说出去了,就收不回来了。他说,男人就应该言出必行。……她一想到父亲那张脸,她就全身发抖,心慌,胸闷。她旁边正好坐着一位跟他父亲一样凶巴巴的男人,那男人时不时地盯着她胸脯看,这更让她怯了。她越想越没勇气,越想步子越小,越想觉得自己没用。

    没用的,他不可能会同意的。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在提醒她。

    你回去做什么呢?他会可怜你吗?那个声音开始讲笑她。

    过了落马井,就是娘家的村子了。她心跳乱如麻,而且呼吸越来越紧促了。她很努力地把眼皮拉下来,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一定要勇敢一点,一定要坚持下去,一定要争取一回,就算跟他闹个父女分离也要坚持自己的选择!但是,突然,她眼睛一睁,喊道,师傅,停一下车,我要下车。

    她终于还是改变了主意,没有继续往娘家方向去,而是白折道去了街上。



    龙啊,你莫再犟了,再犟就要打一世的光棍了,你就听我的话,去见一见,人家是个黄花闺女,家里条件也不错,我给你下跪了,我求你了,你就去吧……

    肖义龙的母亲又开始逼他结婚了。

    妈,你何苦呢?

    肖义龙把母亲扶起来,帮她把眼泪擦干净,然后扛把锄头就出去了。

    这不是第一回了。每年都会有几次这样的事发生。肖义龙支持不相亲。这回,他被老父亲拦下了。老父亲手里握着一把柴刀,目带凶光,一脸怒火。

    把锄头放下,跟你妈去!

    肖义龙不看老头脸色,若无其事地样子扛起锄头准备绕道而行。

    你敢不听,我就一刀落下去!老父亲看来也是急得没办法了。

    肖义龙停下步子,偏起脑壳望着父亲,眼里装满了他那股子倔强。数秒之后,肖义龙放下锄头用一只手扶着,然后低头,弯腰,缓缓地把脖子伸过去,伸到老头手中那把柴刀下面,突然喊一声,你砍啊,砍下去啊,把我头卸下来,你就赢了!砍啊!

    老头子当然没有落刀。老头子被他气得眼冒火星子,抬腿就是一脚,把儿子踹出去约有三米远。

    肖义龙没有立马趴起来,也没去看有没有伤着哪里没有,只是翻个身,盘腿而坐,目光望向对河。他目光尽头,似乎出现了吕芳梅的身影。他嘴角轻扬,情不自禁地抬起右手,开始拂额头,一开始很缓慢,渐渐地加快速度,不知何时又变成抓后脑勺。一下,两下,……继而是双手……

    这是初冬,天微冷,院子里有风。老头子年轻时栽的那几棵柏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这种声响好似也带了针尖,裹了冰霜,触肤知痛,入耳寒心。叔家的狗突然跑进院子里来,老头子一扬手一跺脚,它就跑开了。老母亲此时坐在门槛上,不敢往两个男人这边靠。一时间,满院子里的空气似乎也变稠了,稠得像放少了水的粥,别说用鼻子呼吸了,就是张大嘴都觉得呼吸得困难。

    他叔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院子,嘴里叼一根烟,眯起小眼,双手插在裤兜里,四下环顾一番之后,阴阳怪气地说,龙啊,叔这回是支持你的!千万莫听他们瞎起哄,讨婆娘有么用?除了陪你睡个觉生个崽,还能有什么用呢?没卵用!一个人多好,想做么子做么子,多潇洒!是不?走起,叔家喝酒去!

    滚!肖义龙吼道。

    他叔掏出手,指了指他,咬牙切齿地退了出去。

    肖义龙终于站起来了,捡起地上的锄头,重新搭在肩膀上,然后转头朝二位老人说,我今天再讲一回,啊,我肖义龙,除了对河那个女人,哪个都不要!爸,妈,你们听着啊,哪个再给我做媒要我相亲,我就把他家的房子给拆了!我讲得出做得到!

    这以后,果真没人敢给他做媒了。做媒的倒不是怕他真把家里的房子给拆了,而是觉得,这没有胜算的媒啊,不值得去做。再者,方圆二十里也没有哪个姑娘敢跟他相亲了,一听到肖义龙这个名字都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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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3 07:09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一


    吕芳梅一直没同意肖义龙的追求,丁家也一直反对他的做法。

    唉,真是伤风败俗!

    要我讲啊,就是不安好心!

    哪有一个男人黄花姑娘不要,偏要找一个二步门的?脑子有问题!

    ……

    但凡知道肖义龙的事的人,总要说几句自己的观点。各种议论都有。肖义龙不管这些,他告诉自己,爱一个人是没有罪的。他只想用自己的方式去爱一个人。

    肖义龙并没有死心。他相信一句叫什么诚所至什么为开的话。所以呢,只要有空,他就过到对河去。要么去帮吕芳梅做点农活,要么在她剪纸的时候帮她打下手,或者碰到她织扫把的时候也跟着织。总之呢,他一心想讨好吕芳梅。那些日子,他跟着心灵手巧的吕芳梅学会了很多手艺,比如剪纸,织扫把,编箩筐、竹篮,等等。有时他也帮吕芳梅拿这些东西去街上卖。

    吕芳梅这边呢,一边心怀感恩,一边顾虑重重,一边还要顶着风言风语。她不是没有想过改嫁,她心里也是极想顺了她的初心的,但一老二小如何处置始终是一个大难题;再者,如果在丁吉成坐牢的时候改嫁,对他不公道,太对不起他了。她能顶得住肖义龙的猛烈攻势,却很难扛得住人们的那些言语。她时常一个人躲起来哭。她不敢跟任何人诉说她的心思,哪怕是她娘家人。家里人是绝对不可能同意她的想法的。要同意,十年前就同意了,不会等到今天。哭完了继续挺起腰杆子做事。

    吕芳梅的婆婆很早就看出肖义龙的“阴谋”了。她知道吕芳梅是个聪明的女人,不容易吃亏上当,加上自己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儿子不在,这个家都要靠她,所以她也就没有挑什么大事。但一有机会她都会点吕芳梅,提醒吕芳梅要守妇道、守规矩等等,甚至还跟吕芳梅说“你要是敢做对不起我崽的事,我打断你的腿”这样的话。但她一直没有当他们两人的面点破。后来双龙村的人开始指指点点了,她才打算把这个白得的劳力工赶走。她多次拿扫把或者扁担驱赶肖义龙,但肖义龙任她怎么打、骂,他就是不走,即不还手也不还嘴,偶尔会陪个笑脸,说几句“婶娘,你千万莫伤筋动骨了”“婶娘,你就当我是丁大哥”“婶娘,我是真心想讨芳梅做婆娘的”等等之类的话,而且还越来越勤。时间长了,她也就难得赶了,心想,反正白得一个劳动力,只要他不把儿媳妇拐走就行了,那些个闲言碎语什么的,她也听之任之了。

十二


    同学张果的出现,让事情有了转机。

    张果跟丈夫闹离婚,丈夫不同意,她就带着孩子出家了,来了吕芳梅家。吕芳梅跟张果同学的时候是最好的姐妹。姐妹有难,自然出手相助。

    吕芳梅说,你就在这好好住着,想住多久住多久。

    张果说,姐姐放心,不会住太久的,只那人同意离婚,我就走。这话虽然生分,但也算是客气,毕竟是给人家添麻烦。

    张果来的当天,肖义龙也来吕芳梅家了。都是同学,十来年未见,虽然生分了许多,但同学情还在,有的是话题聊;加上张果性格豪放,嘴又能说,她一张嘴就热闹起来了。到了饭点,自然地,肖义龙也坐上了饭桌。这是第二次坐上了吕芳梅家的饭桌。

    一来二去之后,张果知道了肖义龙的心思。于是,私下里,张果鼓动吕芳梅,说,守活寡不值当,肖义龙是个好归宿,可以考虑考虑了。再说了,这个年代,还有哪个男人肯为一个女人苦等十年哦!谁要是愿意等我三年,哪怕是一年,我都敢嫁!又调皮地说,你要是不下手,我就不客气了哦。不光是鼓动吕芳梅,她还跟双龙村里的人说这事。她觉得,这是一件非常伟大而值得所有人称赞的事,在这个欲望年代里,谁愿意为一个女人守身十年不娶呢?只有肖义龙,只有他!所以,这是一个伟大的男人!

    几番鼓动之后,吕芳梅的心胸也放宽了许多,再听到邻里乡亲的闲言碎语时,也不觉得刺耳了,反倒感觉到有一丝丝的幸福感袭来。有一个男人肯为她等十年,这是怎样的一种荣幸哦!谁有这么大的魅力呢?想想心里都甜。而双龙村的人也渐渐地改变了对肖义龙的看法,每个人看他时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不说别人,就说吕芳梅的婆婆,有一回她也说,要是她有女儿,一定选肖义龙做女婿。

    张果抓住机会跟吕芳梅的婆婆说,现在吕芳梅就相当于是你女儿,她屋里屋外,田里土里,上上下下,哪一样不是她在操持,一点一划地为这个家,你儿子呢?说好听点,他在牢里,没办法尽孝;说不好听点,就是你没有儿子!他为什么要进去?他是好人?谁信?你信有用么?你信叫他来给煮顿饭吃啊!您老病了,是她,是吕芳梅,在无怨无悔地照顾着你,不嫌累不嫌脏,给你把屎把尿,哪个儿媳妇能做到她这样?恐怕连亲女儿都难吧?我说她是你女儿不为过吧?如果你开恩,肖义龙一样可以当你女婿啊!……

    老妹啊,你说哪个娘舍得把自己的儿媳妇嫁出去呢?

    难道你想要她替你儿子守孝一辈子?不说一辈子吧,十年,婶娘,你也是女人,你讲老实话,是你的话,你能守不能守?

    老女人不言语了。

十二


    这天,吕芳梅娘家来人了。来的是梅的哥。

    梅的哥叫吕向阳,虽然生得五大三粗的,在家里却也是没有什么发言权的;但他心疼妹妹,总希望能给妹妹做点什么事。妹夫进去有一阵子了,他看着妹妹一个人像男人一样顶着一个家,心里着实难受。于是,他自作主张,跑来双龙村。吕向阳来意很明确,见到妹妹的婆婆就开门见山。

    婶娘,我打算带我妹妹回去。

    带回去?是么意思?

    你也看到了,我妹妹在这里守活寡不讲,还要里里外外地帮你打理一切。你看她,我妹黑成什么样了,瘦成什么样了?我在想啊,趁她还年轻,还能生,我就给她找了一个,希望她有个好归宿。

    那不行!她是我丁家的人,哪里轮到你喊带走就带走的!绝对不行!

    行不行不是你老讲的,我是她亲哥,共血脉的。我今天来呢,只是通知一下你。人我肯定要带走的。那两个小的呢,你要是想要,你就留着,你要是怕罪了自己呢,我也一起带走。

    绝对不行!

    张果不了解吕大哥的脾气为人,所以坐在一边安静地听着,一直也没敢插话。她时而抬头朝河边张望,时而拉着吕芳梅的手轻轻地拍打。孩子调皮了的时候,她就高声吼一下,然后动作很夸张地起身,一边骂孩子,一边注意河边有没有来人。吕芳梅抱着小女儿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哥哥问她话,她也不回;张果跟她说话她也不理;儿子喊她,她也好像没听到似的;婆婆用棍子戳她,她也没反应。

    你说,你在这里呆着有什么劲?哥哥歪着头问她。

    许久,她才吐出几个字来,他知道么?

    哥哥知道她问的是谁,他低头,摸摸鼻子,说,知道。他怕她不信,又补充一句,是他叫我来的。

    吕芳梅仍然低着头,但似乎在动,是在摇头。

    突然,小姑娘喊,妈妈,你莫哭。

    张果把吕芳梅的脸捧起来看,真哭了。张果骂一句,蠢女人,就去屋里取了一块毛巾过来,递给梅,双冲她喝道,哭么子哭,世上还有哪个比你蠢的?等他来了,你就跟他说,跟他走!

    等哪个来?吕向阳睁大眼问。

    你不晓得的!

    是不是那个搞承包的肖义龙?

    你认得他?

    哪里认不得!十里八村的人都晓得他!

    那么你晓得他跟你妹的事么?

    你讲呢?吕向阳笑笑说。然后又转头跟丁母讲话。婶娘啊,我跟你讲啊,我来了,就要把我妹妹带走。我不可能让我妹妹在这里守活寡,给你当一辈子苦力工。

    我告诉你不行就不行,你家老头子过来都没得用!丁母也是固执得很,一边歇斯底里地喊话,一边拿木棍拍打地板。

    要带走也是我带走啊!肖义龙出现得非常及时。

    如果你愿意,就等到他出来再说。

    这是吕芳梅的决定。吕芳梅当着哥哥,婆婆,同学张果,还有肖义龙的面,说出了她最后的决定。

    你哪里这么蠢哦,老妹!哥哥气得直跳。你是跟老爸怄气还是跟自己怄气啊,值得吗?

    蠢得像猪了!没见过你这么蠢的女人!张果也一脸的失望和气愤。

    我看要得,只要我崽同意,我也赞成!婆婆说。但大家都知道,她不是同意,她这是缓兵之计。

    我讲的是真话!天打雷劈!吕芳梅斩钉截铁地说。

    肖义龙冷笑一声,跺一跺脚下的泥,然后双手抱头,仰面,迈着凌乱的步子走开了,走过吕芳梅家的田时,一个趔趄,差点摔到田里。他放下手,低下头,继续走,走过丁老四家的田时,朝丁老四家望了一眼,走到吕芳梅家的老屋底下,收住步子,双手在身上乱摸一通,终于摸出一包烟来,打开烟盒,拔一根出来,塞到嘴里,点上火,猛吸一口,然后吐出一团烟来,那浓浓的烟把他整个人都团团地围住了。他边裤脚都没拉一下,就蹲了下去,然后拨开眼前的烟雾朝前面望去,然而目光被丁山截住了。丁山不高,但不知道有多远。他就死死地盯着那丁山,像是要把那山盯出一条道来。

    肖义龙一个人在吕芳梅家的老层下蹲着,谁也没过去。他一蹲就是一个多钟。那一个钟,仿佛了十年之久。

十三


    时间不紧不慢地从世人身上走过,带走世人的青春年华,留下一些弥足珍贵的东西,当然也会留下一些故事供那些闲人们闲话。通常,人们看到的只是时光的流逝,只有有心人看到的是希望在向他靠近。

    丁吉成的希望就是出狱,重获自由。这年,他终于期满,出来了。

    丁吉成在牢里的时候,吕芳梅去找过他,跟他有个君子约定:我替你守孝,养儿养女;你出来之后,答应我跟我离婚!丁吉成出来之后,履行了他的承诺,答应跟吕芳梅离婚。吕芳梅也终于看到了她的幸福的曙光。

    肖义龙的希望是迎娶吕芳梅,一生一世地爱她,守护她。这年冬月的某一天,——距离吕芳梅离开肖义龙决定嫁给丁吉成的那天正好十五年,肖义龙终于等来了他的大喜之日。

    肖义龙用了最传统的方式——请了八抬大轿,还有民间乐队,吹着几十年未曾再响起过的迎亲曲,把吕芳梅从双龙村接到了肖家村。——对,是从双龙村,而不是木山村。吕芳梅说,从今以后,双龙村是她娘家,她的娘和崽女都在这里。——那一日,两边河岸引来无数看热闹的人,有人挤不进,只能远观。那迎亲的队伍过河的时候,从远处望去,这条河上,好似多了一条红色的桥。

    某晚,肖义龙抱着吕芳梅睡得正香,突然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丁老四。

    肖义龙起身,出门。

    又有什么事?

    恭喜你啊,么事!

    要你恭喜么?

    要的,抱得美人归,当然要恭喜的!但是,你也要记得,没有我,你能美梦成真么?

    你莫太小人了!我警告你,老子做得初一就做得十五!

    晓得你有本事,挖墙角,借刀杀人;搞承包,方圆十里没人敢得罪你!这么大的本事,你哪样搞不了,哪个不晓得!我只是想提醒你,做人呢,一定要学会报恩!

    丁老四,你要是有种,你大可以试试!你要是敢乱说,我保证你死无全尸!

    肖义龙挂了手机,没有立马回屋。他想抽烟,一摸身上才发现刚才出来得急,没带烟,只好蹲在原地。蹲了几秒钟,又重新站起来。他双手握拳,想打出去,但四周空空如也。他咬住自己的嘴唇,很用力,似乎想咬破,但终于还是松开了。他知道那是自己的嘴唇。此时,月光惨白,把整个夜晚照得像白天似的,眼前的一切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肖义龙不知道自己在外面呆了不知多久,也没再听到有电话进来。终于,他打算起身回屋了。正准备推门进屋了,又停住手、步子,然后退了出来。他举着手机想做点什么事,但迟疑不决。最后,他自言自语地说,最后一次!于是用手机给丁老四转了一万块钱。

    丁老四,我警告你,这是最后一次,你敢说出去半个字,你知道后果的!说完,他就挂了,然后长嘘一口气,进屋。

    这一晚,肖义龙做梦了,是一个恶梦。梦里,他看见一个血淋淋的人向他走来,像自己,像丁吉成,又像丁老四……

    肖义龙醒来后,在自己的日记本里写道,爱一个人是无罪的,但如果因爱去犯罪,那必是

    ……没写完,又马上把那页纸撕下来烧掉。

    2017.7.28于深圳宝安沙


    【作者简介】
    吕柏青,男,笔名七里老塞,1983年12月出生于湖南邵阳。喜欢文学,业余创作。有多篇短篇小说、闪小说、诗歌发表于《打工文学》《粤风》《湘乡文学》《潇湘文化》《安源工人报》《山水石岩》《吴地文化.闪小说》等刊物。在各种征文赛中多次获奖。曾担任多家文学网站编辑或版主。深圳福田作协会员、深圳龙华新区作协会员
发表于 2017-9-3 08:34 | 显示全部楼层
拜读佳作!


发表于 2017-9-3 11:2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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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9-3 14:06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个凄美的故事!
发表于 2017-9-3 14:39 | 显示全部楼层
欣赏佳作!


发表于 2017-9-3 14:49 | 显示全部楼层
欣赏木木老师的佳作!


发表于 2017-9-3 14:53 | 显示全部楼层
文笔细腻,人物动态、心态描写十分精彩。


发表于 2017-9-3 15:25 | 显示全部楼层
欣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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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9-3 16:00 | 显示全部楼层
好文,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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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9-4 19:27 | 显示全部楼层
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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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8 15:27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支持!问好!


 楼主| 发表于 2017-9-8 15:2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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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8 15:2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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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8 15:28 | 显示全部楼层
彭银华 发表于 2017-9-3 14:49
欣赏木木老师的佳作!

谢谢支持!问好!


 楼主| 发表于 2017-9-8 15:28 | 显示全部楼层
彭银华 发表于 2017-9-3 14:53
文笔细腻,人物动态、心态描写十分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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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8 15:29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支持!问好!


 楼主| 发表于 2017-9-8 15:2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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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8 15:2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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