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安仁古 于 2017-10-19 09:37 编辑
初读《红楼梦》的读者,大多数人认为书中的主人公之一的贾宝玉,是一个不喜欢读书,不学无术的浪荡公子,其实贾宝玉这个人物形象具有特殊的社会意义。他是一个传统观念中“行为偏僻性乖张”、“古今不肖无双”的贵族子弟。他怕读被当时封建统治者奉为经典的《四书》,却对道学先生最反对读的《西厢记》、《牡丹亭》之类书爱如珍宝;他厌恶封建知识分子的仕宦道路,讽刺那些热衷功名的人是“沽名钓誉之徒”“国贼禄鬼之流”;他嘲笑道学所鼓吹的“文死谏,武死战”的所谓“大丈夫名节”是“胡闹”;特别是他一反“男尊女卑”的封建道德观念,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
《红楼梦》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提到了贾宝玉的取名和抓周,为《红楼梦》的这个主要人物情节的推进定下了基调。贾宝玉一出世,嘴里便衔着一块五彩晶莹的玉,大家都觉得这孩子来历不小,便取名叫“宝玉”。一年后抓周时,贾政摆上各种东西,叫宝玉抓,可是,他什么都不取,只是把脂粉钗环抓过来。贾政大怒,说:“将来一定是个酒色之徒。”
曹雪芹写贾宝玉、林黛玉,总是惯用反笔,明贬实褒,尤其对宝玉更是如此,甚至在宝玉第一次出场前有两首《西江月》针贬之,说他:“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完全就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反面典型。而这使得读者也因此得出了一个错误结论,觉得宝玉不爱读书,满腹草莽,正如小厮兴儿说:“他长了这么大,独他没有上过正经学堂。我们家从祖宗直到二爷,谁不是寒窗十载,偏他不喜读书。”
贾宝玉为什么不喜读书,怎样不喜读书,不喜读什么书,不喜到什么程度的问题,如果由作者作抽象的分析,或是让宝玉自己发一通大议论,也许不用很多话,但在文字上是无力的。《红楼梦》却完全通过具体的艺术形象,有说服力地把这一切都表现得清清楚楚,这是现实主义的卓越的能力。
一、表面上描述没有读过什么正经书,但在现实生活中又流露出一定的文学素养。
第三回宝玉初见黛玉时, ……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探春便问何出。宝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宝玉笑道:"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后来红楼梦中诸儿女皆称林黛玉为颦儿。第一个问题便是:“妹妹可曾读书?”然后才问名字,又引经据典地举出什么《古今人物通考》来,给黛玉取字“颦颦”;后来见了秦钟,感其人物俊美,也是先问他读什么书,而后才“二人你言我语,十来句后,越觉亲密起来。”看了这一节,人们更有疑问:这像是个不喜读书的孩子说的话么?他把“四书”同其他的书分开,又是什么意思呢?只从这两点,已经足可见出宝玉并不是不读书,而只是在意别人读的什么书,寻找合乎自己频道的知己而已。正所谓以文会友,道不同不相为谋。香菱为学诗而耽精竭虑,如痴如魔,宝玉感叹:“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在他的标准里,香菱是个品貌兼优的好女子,但如果不读书,就“虚赋情性”了,就“可惜”了,就“俗了”;如今到底开窍,要学诗了,就是“地灵人杰”,“天地至公”了。可见他有多么在乎一个女子的学问。因了他这话,宝钗笑道:“你能够像他这苦心就好了,学什么有个不成的。”宝玉便不高兴,没有接茬。因为宝钗说的跟他说的是两回事。宝钗的学问,指的是仕途经济,是理性的学问;而宝玉的苦心,则说的是诗词歌赋,是灵性的学问。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宝玉视黛玉为知己,对宝钗则始终敬有加,爱不足。
第三回中宝玉送走了王夫人,就拿起《秋水》在那里阅读。宝钗从里间屋里走出了见他看得那么入神,就走过去看了看,《秋水》是《庄子》里的一篇文章,通过寓言故事,感慨天道的无穷和人类智力、能力的有限。《庄子》宣扬脱离现实、遵循自然、追求自由的思想。宝钗担心宝玉沉迷在这种思想里,想劝一劝他,也知道没什么用,所以就在宝玉旁边愣愣地坐着。宝玉见她这个样子,问道:“你这又是因为什么事儿啊?”宝钗说:“我想,你和我既然成了夫妇,你就是我终身的依靠,并不在个人的感情上,说到荣华富贵,那不过都是过眼烟云,很快消失掉的,但自古以来品德高尚和有超凡才智的古代圣贤,都是看重人品事业的。”宝玉还没听完,就把那本书放在了旁边。宝玉笑着说:“你说什么品德高尚和有超凡才智的圣贤人,你可知道古代圣贤说过‘不失其赤子之心’,那赤子有什么好处,不过就是什么都不懂、稀里糊涂的,我们生来就已经陷在贪婪、愤怒、痴情的的感情中,就好像陷在污泥中一样,又怎么能从俗世中挣脱出来呢,古人早就说过‘聚散浮生’四个字,可是没有人能真正理解,既然要讲到人品事业,谁能回到天地形成前的原始状态呢!”
第五回里,宝玉随贾母等在宁府家宴赏梅,饭后宝玉要睡中觉。秦可卿引他来到一间房子。“宝玉抬头看见是一幅画挂在上面,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图》也,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副对联,写的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及看了这两句,纵然室宇精美,铺陈华丽,亦断断不肯在这里了,忙说:‘快出去!快出去!’”移到秦可卿的卧室,“刚至房中,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墙上挂的是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图》,两旁是秦太虚写的对联:“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宝玉这才含笑连声说:“这里好!这里好!”《燃藜图》是劝人“勤学”的,已经使宝玉心中有些不快,但似乎还可以勉强容忍。及至看清那副对联,宝玉才认为这里不可一刻居,连呼“快出去”。这就已经说明:宝玉不愿勤学,不爱读书,实在有着特定的内容;就是说,他不愿做的是以“洞明世事”为动力为内容为目的的学问,他不爱读的是以“练达人情”为源泉为题材为主题的文章。这种“学问文章”,通常被认为“男儿事业”,而从宝玉看来,正是“泥做的骨肉”的“须眉浊物”的勾当。对比之下,唐伯虎的画,秦太虚的对联,还有那一股细细的甜香,全是女性的形象、意境和情调,宝玉当然要连赞“这里好”了。这是一个极富表现力的细节,不用宝玉发什么大议论,更不用作者作什么抽象的解释和分析,一下子就把宝玉憎恶什么喜欢什么清清楚楚地表现出来。
接着第八回,回目是“贾宝玉奇缘识金锁 薛宝钗巧合认通灵”,主要事件是宝玉去看宝钗,互看金锁和通灵宝玉,然后黛玉也来了,薛姨妈留了他们吃酒。而在这个情节的进行中,宝玉不爱读书的问题,附带地得到进一步展开。先是宝玉要去梨香院看宝钗,“若从上房后角门过去,恐怕遇见别事缠绕,又怕遇见他父亲,更为不妥,宁可绕个远儿”。他从穿堂向东北边绕过厅后而去,遇见两个清客相公,说是要往贾政那里去,但又笑着说:“老爷在梦坡斋小书房里歇中觉呢,不妨事的。”说的宝玉也笑了。这都是突出地表现宝玉最怕见父亲,能避开就避开,连门下的清客相公都知道他这种心理。等到薛姨妈留他们吃酒,宝玉吃过三杯,“正在个心甜意洽之时”,李嬷嬷拦阻他不要再喝,他不肯停止,李嬷嬷便吓唬他道:“你可仔细今儿老爷在家,提防着问你的书!”“宝玉听了此话,便心中大不悦,慢慢的放下酒,垂了头。”薛姨妈连忙劝慰:“别怕,别怕,我的儿!来到这里,没好的给你吃,别把这点子东西吓的存在心里,倒叫我不安。”这个细节,它表明宝玉怕父亲到了何等的程度,也表明怕的内容就是他不喜读的书,父亲偏要他读,而且常常会考问他。
第二十三回,应迎春之命,宝玉等被允许住进大观园。贾政对宝玉说:“同你姊妹们在园子里读书写字,你可好生用心习学,再不守分安常,你可仔细!”宝玉在大观园里或读书或写字,不久就厌烦了。小厮茗烟“便走去到书坊内,把那古今小说,并那飞燕、合德、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与那传奇角本,买了许多来引宝玉看。宝玉何曾见过这些书?一见了,便如得来此珍宝”。这乃是令古今读书人向往的“闭门读禁书”了。茗烟怕这些“禁书”被人发现,不让他拿到园子里去,宝玉还是捡一些文理细密的放在床头,自己偷偷地看,那些粗俗过露的,都藏在外面书房里。宝玉拿进大观园里的书中,有一套叫《会真记》。阳春三月的时候,他拿着这本书到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坐在石头上从头细看,一阵风过,把树上桃花吹下来一大半来,落的满身满书满地皆是。这情景何其美丽。偏偏这时候,黛玉担着花锄而来,问宝玉看的什么书?宝玉藏书不及,搪塞说:“不过是《中庸》、《大学》。”见实在瞒不过去,只好将书递给黛玉。黛玉“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不顿饭工夫,将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她赞叹“果然有趣”。宝玉与黛玉、宝钗之间,是经常互相借书的。
二、写诗赋词充分展现贾宝玉的诗歌才能,从另一面又隐藏着读书的天赋。
尽管宝玉表面上不肯读书,但其在诗词上却很有悟性,而且深得塾掌称赞的。这从《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一回中可以得到充分表现,他吟诗作对的急才相当惊人,非但出口成章,亦且文采斐然,像“绕堤柳借三篙翠 隔岸花分一脉香”,像“宝鼎茶闲烟尚绿 幽窗棋罢指犹凉”,像“吟成豆蔻才犹艳 睡足荼蘼梦亦香”等,真是余香满口,纸上生花,连饱学之士们也甘拜下风——虽然不免有恭维附和之嫌,但是贾政课子甚严,也忍不住点头微笑,可见十分满意。在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这一回中,贾政携宝玉与众清客游园、题匾、额对联,贾宝玉才华横溢。第一景处,“有人说该题‘叠翠’二字妙的,也有说该题‘锦嶂”的,又有说‘赛香炉’,又有说‘小终南’的,种种各色,不止几十个。”面对这些俗不可耐的题名,贾宝玉说:“尝闻古人有云‘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况此处并非主山正景,原无可题之处,不过是探景一进步耳。莫若直书‘曲径通幽处’这句旧诗在上,倒还大方气派。”至第二景处,给那个入园以后压水而建的一座桥亭题名,有人抄袭欧阳修的“翼然亭”;有人化用《醉翁亭记》的名句,题“泻玉”;而贾宝玉从王实甫的“花落水流红”得到灵感,认为“莫若‘沁芳’二字,岂不新雅?”并且对联一幅:“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此联何等生动,何等工整!王实甫的《西厢记》中崔莺莺的唱词:“可正是人值残春蒲郡东,门掩重关萧寺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
在第三景处(潇湘馆),众人题“淇水遗风”、“睢园雅迹”贾政都认为俗。贾宝玉则题“有凤来仪”并题一联为“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试想:那放在宝鼎上的茶喝完了,杯中升起的热气如烟般带着淡淡的绿色;在窗下刚下完棋后,那拈棋子的手指上还留有丝丝的凉意。此联中指尖犹凉的意境达到了极点!至第四景处,众人认为应直书“杏花村”,贾政又向众人道:“‘杏花村’固佳,只是犯了正村名,直待请名方可。”宝玉却等不得了,也不等贾政的话,便说道:“旧诗云:‘红杏梢头挂酒旗。’如今莫若且题以‘杏帘在望’四字。”众人道:“好个‘在望’!又暗合‘杏花村’意思。”宝玉冷笑道:“村名若用‘杏花’二字,便俗陋不堪了。唐人诗里,还有‘柴门临水稻花香’,何不用‘稻香村’的妙?”众人听了,越发同声拍手道妙。
贾宝玉对大观园中的“稻香村”有如下评论:“……此处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争似先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虽种竹引泉,亦不伤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地,非其山而强为山,虽百般精巧而终不相宜。”并且作了一首诗:“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那些乌合之众又跟着“哄声拍手道:‘妙’”。于下一景“天然”处,宝玉再添一联:“新涨绿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在余下几景中,他舍“武陵源”、“秦人旧舍”而用“蓼汀花溆”;舍“兰风蕙露”用“蘅芷清芳”;舍“蕉鹤”、“崇光泛彩”而题“红香绿玉”。他题的对联“吟成豆蔻才犹艳,睡足酴醿梦也香”乃是套用了旧诗“书成蕉叶文犹绿”的格式,却令众人觉得“视‘书成’之句,竟似套此而来。”在这次没有女子参加的题匾吟联活动中,几乎是贾宝玉一个人唱了整台戏,他的博学多才也得到了充分展示。 第十八回元妃省亲之时,要求其他人各题一首诗,四句;唯独要求贾宝玉同学所作四首五律诗,且是八句。贾宝玉做了《有凤来仪》、《蘅芷清芬》、《怡红快绿》、《杏帘在望》四首,其中《杏帘在望》一首由黛玉代作。《蘅芷清芬》”蘅芜满净苑,萝薜助芬芳。软忖三春草,柔拖一屡香。轻烟迷曲径,冷翠滴回廊。谁谓池塘曲,谢家幽梦长。”诗的前六句描绘蘅芜苑清净芬芳、草绿花香、轻烟冷翠、曲径回廊、风光迷人之景色;后两句是用南朝著名山水诗人谢灵运的《登池上楼》中的“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的意境对比衬托,更显蘅芜苑春色优美。宝玉这样作,也与他自己为蘅芷清芬题的对联“吟成豆蔻诗尤艳,睡足荼蘼梦亦香”相呼应。《怡红快“深庭长日静,两两出婵娟。绿蜡春犹卷,红妆夜未眠。凭栏垂绛袖,倚石护青烟。对立东风里,主人应解怜。”这首“怡红快绿”,宝玉借蕉棠花语,写出了姐弟(元春与宝玉之间)思念牵挂之情!
第七十五回,仲秋节众人赏月,贾政命宝玉等作诗,贾母忙欲阻止,贾政却说:“他能的。”对儿子的本事很了解也很放心。贾政已经不指望儿子走仕途经济之路了,于是开始正视起作诗的本领来,而不以举业相逼了。程高本后来把这段话删了,因为与其续写的宝玉中举相矛盾。之后不久贾政又有一次找宝玉、贾环、贾兰来当众写《姽婳词》,宝玉的表现更是令人叹为观止。一篇长歌行写完,众人一边念一边赞,念完了“都大赞不止,又都从头看了一遍。”贾政笑道:“虽然说了几句,到底不大恳切。”——既然是“笑道”,可见已经很满意,自觉在众人面前有了光采了,于是对三个学生说:“去罢。” 对于贾政来说,没有骂,就是夸,能笑一下,那已经是无上之誉。到这时,父子俩已经取得了相当程度的理解与共识,天伦之情令人动容。同时可见,宝玉不仅才情过人,而且旁学杂收,学问渊博,如果读者仅从他“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就以为他不读书没学问,“腹内原来草莽”,可就真是“混帐话”了。
那么贾宝玉的作诗水平到底如何呢?通观全书吾辈可以得出这个结论,贾宝玉读过这方面的书,受过这方面的熏陶,从他所做的诗词中可见他的文学修养之深。但作为一个男人,他的诗却是缥缈无力的。因此“男人女相”的他诗如其人,写的诗也很“娘”。在古代,妇女在深闺之中两耳不闻窗外事,生活的圈子比较狭窄,因此古代女诗人写的诗大多是抒发哀怨或悲喜的个人情绪或是吟风弄月或宴游应制等等。表现重大社会题材和历史题材发较少,诗风也比较轻盈婉约。于是就出现了这样有趣的一个现象,贾宝玉在单独作诗的时候诗写得都不错,但只要一和那些才女们去相比的话,他就落了下风。
三、强人所难,“棍棒”底下难以出秀才。
“念书是很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辈子了,”贾政、宝钗等人,他们坚决要求宝玉读书,也无非就是这个目的。明清科举考试,八股文的题目只出“四书”上的文句,所以只有把“四书”讲明背熟,才能够通过科举考试去猎取功名利禄罢了。走科举考试、功名利禄、显身扬名的道路。在贾政的心目中,只有“四书”才是“书”,只有把“四书”讲明而且背熟,才是“念书”。很简单,明清科举考试,八股文的题目只出“四书”上的文句,所以只有把“四书”讲明背熟,才能够通过科举考试去猎取功名利禄罢了。宝玉正惟其不愿走这条道路,所以他所谓不喜读书,其实只是不喜欢为作八股文而读“四书”。他在其他方面的学识和文采越多,越是被他父亲认为“流言混话”和“精致的淘气”。全书中宝玉第一次见父亲的场面,清早起来,宝玉来给贾政请安说要上学去,遭到父亲一阵抢白。贾政冷笑道:“你要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话,你竟玩你的去是正经。看仔细站腌臜了我这个地,靠腌臜了我这个门!”贾政这几句话是书中他第一次训子的话,凝结着他对宝玉不喜读书的全部憎恶、愤怒和仇恨。众清客从旁解劝,说是“今日世兄一去,二三年就可显身成名的”,等于作了一个注解。
宝玉不喜读书,并把这种情绪挂在嘴上。对于八股文一类,他认为“此道原非圣贤之制撰,焉能阐发圣贤之微奥,不过是后人饵名钓禄之阶”,因此不喜欢阅读。他对读书人评价也不高。身边的丫鬟袭人说他:“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他禄蠹。”“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读书也罢,只是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批驳诮谤,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也教老爷少生些气,在人前也好说话。”湘云也劝他读书:“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也该常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学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宝玉一听,马上翻脸说:“姑娘请到别的姐妹屋里坐坐去,我这里仔细脏了你知经济学问的!”
实际上,贾宝玉也读过《诗经》。贾政虽然讥讽冷笑宝玉的所谓去上学,但贾政他终究还是在乎儿子的学业的,因此又特地叫了跟宝玉的李贵进来细问:“你们成日家跟他上学,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听李贵说是“哥儿已经念到第三本《诗经》”了,便又发话说:“那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都是掩耳偷铃,哄人而已。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就说我说了: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听说宝玉已经念到“第三本《诗经》”即“小雅”部分时,便下命令道:“那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是掩耳盗铃,哄人而已。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就说我说的: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齐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
可见,在贾政这样的“正经人”眼中,《四书》才是真学问,《诗经》古文则都是哄人的虚应故事。因为古时考科学,《四书》是必考科目,更是八股依据。然而宝玉偏偏在诗词上还有些悟性,对于八股文章却是深恶痛绝,所以才不合贾政的意罢了。贾政要求宝玉走科第功名之路,是坚决的;宝玉拒绝走这条路,也是坚决的。贾政的坚决性,表现在他的动辄“断喝一声”,直到拿起大竹板乱打。而宝玉的坚决性,并不表现在针锋相对,据理力争,慷慨陈词,晓以新义;而是表现在当时毫无反抗,战战兢兢,事后我行我素,屡教不悛。这当然是宝玉的时代、身份和性格所决定的。
总之,贾宝玉不喜欢读书,主要因为家塾的内容和风气是那样的腐朽败坏,那些循着这个教育路线培养的老爷少爷们是那样的庸陋可憎,他对于封建教育的一套,在感情上就格格不入。他们读的所有圣贤书,对官场生存一点用处也没有,甚至会起到反作用。他们必须玩转官场规则和潜规则,这样才能步步高升。像贾雨村,从知府到授了大司马。可是最后呢,仍然逃脱不了“因嫌纱帽小,致使枷锁扛”的结局。特别是对主流价值观极为推崇的“文死谏、武死战”,他贬得一文不值,说他们都是为自己邀名。对于科举考试之书,他全盘否定。贾宝玉有自己的思想和见解,有自己的人生态度,一切主张顺其自然,一定不会去做违背自己意愿的事。一个人刻苦读书,就很可能违背自己的天性,强迫自己去干违背自己天性意愿的事,很可能是在扭曲自己。关于读书,贾宝玉自有一套见解。他说,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他还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出来的。宝玉讨厌的不是普通的读书与学习,而是科举(其中包含应试之类的书)。每每举办诗友会(如桃花社等等),宝玉都会积极响应,虽说也有些喜欢热闹的感觉,但所作诗中还是包含许多典故,这也充分反映宝玉熟读很多书,有着深厚的文学素养。不学无术,是贾政(宝玉的父亲)对不喜或惰于进仕途却喜欢诗词歌赋的宝玉的评价,由此可见这只是立场不同并不能真的代表宝玉不喜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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