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我从湘西走来 于 2017-12-20 10:21 编辑
作者:刘明
——仅以此文纪念沈从文先生到北京求学95周年。
一
北京的世界很精彩,我对北京印象最深的却是一条街。
我的家乡在湘西,山路蜿蜒,崎岖不平。我15岁多考上湖南机电学校,到了常德津市,澧阳平原,一望无际。
快20岁的时候,我分配在长沙国企工作。直到15年后,也就是2009年冬天,作为国家通讯社记者,我才第一次到北京。
当然,那也是我第一次坐飞机。
北京的冬天干燥,且对于南方人来说,风吹过来,寒冷彻骨,受不了。
很多朋友不愿出门,那一次,我却在寒风中,去了天安门广场和毛主席纪念堂。
之后很多年,我去北京次数逐渐多了起来,先后到过八达岭长城,圆明园旧址和慕田峪长城等。
好像还到过北京不少机关部委,还去了北大清华等,可大多是匆匆而过,没有多少印象。
倒是有那么一条小街,叫杨梅竹斜街,我却至少去了两次。
不为别的,只为那街上有个酉西会馆。
酉西会馆是清代上湘西人出钱修建的,取“酉水之西”之意,专为当时湘西十三县读书人入京应试或候补知县落脚准备的。
是不是和现在各地驻京办差不多?不得而知。
1922年秋天,沈从文先生从湘西保靖出发,来到北京求学,最先落脚的地方就是这里。
二
北京胡同星罗棋布,仿佛这座古城的“毛细血管”一样,让人眼花缭乱。
杨梅竹斜街,就在著名的前门不远,大约四年前,却让我找了半天。
我找它,是因为看了凌宇先生的《沈从文传》和黄永玉先生《太阳下的风景》。
用现在的流行语说,作为沈从文先生的忠实“粉丝”,喜欢他的作品,就爱上了他的一切。
大约四年前的夏天吧,我去北京次数比较多,就想一定要抽些时间,到湘西前辈们“战斗”过的地方去看看。
盘点一下,我所知道的,在北京附近生活过的湘西名人前辈,也只有罗荣光、李烛尘、熊希龄、沈从文和黄永玉……
于是,在一个落日的黄昏,我悄然爬上了天津大沽炮台凭吊,那是民族英雄罗荣光烈士殉国之地。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到了天津跑马场,看了全国政协原副主席李烛尘先生的故居,还在故居不远的宾馆住了一晚。
我去了香山,看了民国总理熊希龄先生慈善机构遗址……
当然,我不会忘记杨梅竹斜街,寻找街上那个酉西会馆。
同行的朱峰先生,武陵网和土家族文化网总编辑,湖北恩施人,他来北京多年,陪我去了天津又找杨梅竹斜街。
我们找了很久,没有找到。
后来还叫上在国家民委工作的湘西老乡袁泉先生,三个人走了半天,才发现。
三
杨梅竹斜街,只有496米,东起煤市街,西至延寿街。
明代的时候,这街叫“斜街”。
据说到了清代时,这条胡同里住了一位著名的媒婆,姓杨,当时便称为“杨媒斜街”了。
我不是历史学家,没有研究过清代社会婚姻问题,但不难想象,那个姓杨的媒婆,在北京影响不言而喻。
直到光绪年间,估计杨媒婆已经去世,或者她的业务衰败了,这条街的名字,才谐音雅化为杨梅竹斜街。
我第一次去杨梅竹斜街,是从大栅栏过去的。过去人们曾以“京师之精华尽在于此,热闹繁华,亦莫过于此”之誉称赞过大栅栏。
如今的大栅栏依然很繁华,一些著名的老字号美食品牌,还徐徐闪耀着百余年的光泽。招牌烫金,惹人眼球。
杨梅竹斜街,就在大栅栏的斜对面。那时当空横拉竖拽的电线,给我印象深刻,一条街破破烂烂、冷冷清清。
我不敢相信,这就是我苦苦寻访的杨梅竹斜街。
传说中,这里曾经是北京最热闹繁华之地。特别是街上那个青云阁,清末民初时还是北京四大商场之首。
在青云阁,除了康有为、谭嗣同、鲁迅等历史名人常品茗会友,最传奇的莫过于蔡锷将军和小凤仙也是在此相识。
青云阁的后门还在,就在它的斜对面,我们找到了酉西会馆。
会馆早已破败,里面居住着十几户人家,像蜂窝一样隔着,拥挤不堪。
四
第一次到酉西会馆,除了拍些照片,我们几乎没有任何收获。
今年11月底,参加完北京企业家致良知论坛后,我决定留下来两天,再去杨梅竹斜街看看。
12月1日上午,再次来,发现街道焕然一新了,路面铺了些砖石,平整而干净,蜘蛛网般的电线也不见了。
还好,酉西会馆门口的石狮还在,院内那棵百余年的老槐树还在。
我走了进去,发现过去居住的十多户人家,大多数已搬离。破凳烂窗横七竖八地堆在角落,槐树叶飘落一地,无人清扫。
我正要离去,听见屋内有人咳了一声,于是,便干脆敲了敲门。
开门者是位中年男子,长脸,浓眉,八字胡,头发有些凌乱,眼袋下垂,面容和善。
我问他这里是酉西会馆吗?他说当然是啊,自己就在会馆出生,住了50多年了。
中年男子说,自己住的地方,沈从文当年还住过,而且还告诉我,他叫饶小祥,祖上就是吉首人,可他从没去过湘西。
没有想到竟然碰到湘西老乡,听了我的介绍后,饶小祥热情邀请我进屋坐。
我侧身进屋,他住处大约七八个平方米。所谓家具,一张桌子,桌子上有台电视机,桌子下刚好摆张凳子,凳子后面就是沙发拼起来的床了。
1963年出生的饶小祥,至今还是单身。他有两个哥哥,大哥已搬离会馆,二哥饶小平,1961年出生,刚下夜班,正在隔壁小屋里睡觉。
饶家兄弟中间,有一格小屋,住着个小女孩叫饶冰,是饶小平的女儿,还在读初二,柜子上贴满了奖状。
五
饶小祥告诉我,小侄女居住的小屋,就是当年沈从文先生住过的地方。
这就是那间著名的“窄而霉小斋”?黄永玉先生在《太阳下的风景》一文里曾有过详细描述:
从文表叔据说就住在城里的湖南酉西会馆的一间十分潮湿常年有霉味的小亭子间里,到冬天,那当然是更加凉快透顶的了。
下着大雪,没有炉子,身上只两件夹衣,正用旧棉絮裹住双腿,双手发肿,流着鼻血在写他的小说。
敲门进来的是一位清瘦个子而穿着不十分讲究的、下巴略尖而眯缝着眼睛的中年人。
“找谁?”
“请问,沈从文先生住在哪里?”
“我就是。”
“哎呀……你就是沈从文?你原来这么小。我是郁达夫,我看过你的文章,好好地写下去,我还会再来看你。……”
听到公寓大厨房炒菜打锅边,知道快开饭了。“你可吃饱饭?”
“不。”
邀去附近吃了顿饭,内有葱炒羊肉片,结账时,一共约一元七角多,饭后两人又回到那个小小住处谈谈。
郁达夫走了,留下他的一条淡灰色羊毛围巾和吃饭后五元钞票找回的三元二毛几分钱。表叔俯在桌上哭了起来……
时隔90多年,我再次走进“窄而霉小斋”,仍十分狭窄。
小姑娘床头,摆了张做作业的小桌子,床尾是两块木板夹起的书架,放着四大名著等。墙上挂有小姑娘照片的镜框,电线稀稀拉拉地掉着。
我感到震惊,都快过去差不多100年了,居住在“窄而霉小斋”的人,还是这等窘迫与寒酸。
六
95年前,一个“乡下人”,从偏处一隅的蛮荒之地,来到北京,无非是想“多见几个新鲜日头,多过几个新鲜的桥……”
当然,沈从文来北京的本意是求学,想找机会进大学读书。可那个时候,读大学要入学考试,这对于小学都没有毕业的他,无疑难以逾越。
当时酉西会馆管事的叫张世準,湘西花垣人,和沈从文是远房表亲,免费为他提供了食宿。
既然进不了大学,那总可以自己读书吧。固执的“乡下人”选择了自学,他去得最多的京师图书馆。
他一面用眼阅读各种文体写成的文学作品,一面又用心阅读那本内容丰富无比的社会“大书”……
关于沈从文在酉西会馆到底住了多久?有的说半年多,有的说两年多,众说纷纭。
黄永玉《太阳下的风景》写于1979年12月31日,那时候沈从文还在世,并未提出异议。
按《郁达夫文集》中表述,他们是1924年11月13日见面的。如果“窄而霉小斋”在酉西会馆,那么沈从文应该在这里住了两年多。
当然,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熙熙攘攘的时代大潮中,曾经有许许多多像沈从文一样的年轻人,在杨梅竹斜街、在酉西会馆,梦过,想过,奋斗过。
我和饶小祥聊了很久,关于沈从文,关于湘西,还把自己写的湘西印象:我晓得你会来,所以我等给他看,并邀请他们回老家走走。
离开酉西会馆时,饶小祥告诉我,按北京“大栅栏更新计划”,这里将逐渐实现街区复兴,他们也会很快搬离。
“我们住房将得到改善,小侄女也将会有属于她的书桌、书柜和书房。有时间,是该回湘西老家看看了。”
饶小祥握着我的手,像是在和我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望了望小姑娘居住的小屋,鼻子不由地发酸。(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