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足迹刘叔 于 2017-12-30 15:40 编辑
1、喜极生悲
当程家犁口翻出金砖的消息传进大鸟城辰沅永靖兵备道衙门里时,其重量已经变成赤金二百两,纵然十六两秤换算下来,也不是个小数目了。 有说金砖应该归朱家的,毕竟那半亩冬水田是朱家祖屋地,金砖也应该归还朱家。也有说金子应该归程家所有,毕竟那田调给了程家,以田契为准,土里的东西理所当然应当归程家。也有说归官府田,也有人以为应上缴官府衙门,不过这两种人到末了都没能为自己的说法给出个合理的依据。总之,这让道台大人也瞄上了。所以,要程家守住那块金砖也非易事。尤其在这乱世,匪患也多,众多人都替程家捏了一把冷汗。这年头,发这样的横财也未必是件好事,大鸟城南边街上能掐会算的王瞎子也说出了这样的话。 世人以为喜极生悲、福祸两倚,淋了一场生雨,那头雄梆梆的王牯和程家少爷程润身都落下了病秧。润身躺在床上发着高烧糊言鬼语,说门外瓜棚底下的狗是老虎。媳妇灵芝熬了姜茶,让天德喝下蒙头躺上一大觉,醒来后天德隐约望见一条精瘦的高长人,舌子垂到胸口,殷红殷红,靠在房门柱上朝他细声软语。语虽轻,却很有穿透力:“润身少爷,下江摸鱼去噜!”天德定睛一觑,那高人突然又不见了。眯眼时,又出现在那里,垂着一尺多长的红舌,整体两丈多高,手提一根缚魂绳,并且脸上覆盖着半截冥纸看不到脸,近身从背后拍着天德的房膀附耳轻声地道:“润身少爷,到江边捉鱼去,好啵?”天德惶恐,想逃,腿脚甸沉,迈不开幅;想喊,嘴里喊不出。于是,他手舞足蹈,乱象百出。程宗汉一把将儿子的手捏住左右摇摆着大声喊道:“润身仔,你闹哪门子?撞到鬼了?”被爹摇醒后,程宗汉在他的额头覆上冷水帕子,天德神志也随之清醒几多,恍惚间望见他爹头顶有一道光环耀照着四壁。爹左眉上的那颗朱砂痣此时在他看来,仿佛亦放射出无比刺眼的光芒。程宗汉走出房门时直摇头,嘴里阴着说:“……八成是撞到鬼啦!”于是给他煮姜茶喝。程宗汉请来最好的土老司作法,打算与鬼神勾通。那土老司身披赤红道袍,焚下香火纸钱,口中振振有词:“佛法不用多,南山观白鹤,只用一个字,降尽世间魔,吾奉太上老君句句如律,祖师李正来传度弟子吴宽心。”最后在一碗水上划了个“鼻”字,让天德满口喝下,接着将一坨鸡公冠子上的稠血连同一匹鸡颈上的彩毛黏在天德的额门上,方才对程宗汉道:“程老爷,伢崽着了吓!无常鬼拢身拿他的魂。我作法已下了解着,应该没事哒,放一百二十个心!”“二天呢?”程宗汉追问。“二天?就只有听天由命了。”土老司回答。 过了两天,程天德果真能下地走路。 那头王牯的命运恰恰相反,让十来人用麻绳缠脚绊倒在地,提长了颈梗掰开牛膻嘴用竹筒替它灌下好几天草药,最终牛眼淌出长长两行浊泪,努力朝谷溪故乡哞哞大叫几声,在牛栏柱边朝天蹬了好几下腿,眼睛翻白,终于咽下了气。 牛死有肉呷,对于程家的长工们来讲未必不是好事。剥了牛皮,自然牛头肉牛蹄花牛下水免不了一锅拌川椒炒给长工们呷。耕冬水田整秧田也不是件容易事,畦垄要匀平整,和泥要拌细涮,撒下的胚谷才能着床匀称,干这些活路都需要体力,牛肉正好应运了这一需求。程宗汉叫猴脸老七、后生依德抬出四方板桶,把头年留下的谷种倒进去清水浸泡沥干,覆上稻草,每天拿锅子烧温水淋泡数遍,水温以不烫手为宜。不出几天,揭开覆草一角一觑,那谷种一端即暴出了生动,于是挑到秧田边卷起裤脚筒端着盛满胚谷的簸簸下到田里播撒下庄户人家一年的希望。
2、气死朱进秋 到阳雀打鸣桐子开花时,那朱园主人朱进秋才得到金砖的准确消息,随及顺着跑水沟偏三倒四地拄着满是疙瘩的茶树拐杖顺着茅路过来,想要跟程宗汉讨要个说法,劈面就问:
- 听我家老三讲, 你家润身在那丘冬水田里整出了块金砖, 足秤三百两, 请问有那么回事么? -(程宗汉回话很率性,道) 不瞒您老,确有那事。
朱进秋已是古稀老人,身患顽疾日久,四肢尪弱无力,眼窝深陷,人瘦得只剩下骨架,头上戴一顶镶有战国红球珠的毡帽,前额剔光,后脑勺结辨细长且花白焦枯,人佝偻如一只老虾公,身上敞阔的青布长袍倒干净体面,拄着拐杖的手正一个劲不由自主地抖动,一激动,拄杖的手抖得更加厉害。他说:
- 把金砖抬来让我觑觑? - 凭哪样让你觑? 那田已姓程不再姓朱, 田里的物件自然姓程, 难不成还姓朱? -(朱进秋脸色大变, 颈干上的青筋直暴。 他喘呼着粗气, 尽量压制着激动,说) 程自明,我是调田, 并没调田土底下的东西, 那东西是我们朱家祖物, 自然应该归我们朱家。 (进秋说得也有些道理, 乍听起来耳也顺) - 恐怕不是那么回事吧, 田契上也没那么写呀!
程宗汉温言软语地申辩。作为程家大老爷,自然晓得有理不在声高。说完之后,他不想再理会朱进秋,径直从风水树脚线航进了程府,咣当一声用劲地将朱漆大门阖上了。门里前庭的天井边,天义的奶娘杨妈正帮着程家媳妇灵芝扯腿杀鸡,灵芝说是炖天麻红枣汤跟天德补体子。那灵芝高出杨妈两个头,健美秀颀,胸臀两翘,小腹微隆开阔,腿杆修长笔直,肌理皙白华嫩,凝眸明净灵泛,口角静涵秀色,真如刚出笼的包子,笑起来自然而然露出一排齐崭崭瓷光白色的牙口,那鬼样子妩媚生动又恬静如水。她操着一把菜刀提着一只乌脚鸡问:“杨妈,从哪廊下手咧?”显然,这丫头在娘家练武习字,却没做过这等琐事。杨妈一脚抢到前面,一手从少夫人手上接过鸡,说道:“让开。”杨妈遂将鸡冠连同鸡的双翅捏在左手,掐住鸡冠扯翻鸡的头面,亮出一条多茸的长脖胫,即伸出右手去拔鸡颈上的绒毛,净出一小块下刀的役口,遂拿起菜刀,将刀刃往鸡脖子皮上轻巧一拖,殷红的鸡血便打那菜刀过片处汩地一下冒出,标进一个早装有淡盐水的汤盆。福田正坐在头层天井岩边磕烟袋锅子。他烟瘾比程宗汉要大,边磕边唠叨:“这年头,草烟的劲道怎么没往年大了呢?是莫是雨水勤了些,烟叶子没晒着日头,匹张小了几多?”“福田,你真是宽心。”程宗汉本想这样说,但他边往二层天井航边望着坐在头道天井边上的福田,口里嚅嗫了几下终于甚么也没说成。
傍晚,大病初愈的天德牵着刚从私塾堂放夜学归屋的弟弟天义进门,火急火燎地跟他爹嚷着:“爹哎,秋伯过背了嗳!”“那么太声干嘛?”闻言,程老爷突感一阵凉背,不敢断定那话的真伪;侧耳倾听,也没听出马鞍山那边很有些异动。天义眨巴着眼睛,说:“马鞍山下在搭灵堂!不信,爹各人去打望一下。”“晌午才跟我议话来着,怎蒙会讲没就没了呃?”程宗汉反问道。天义说:“不信?爹自家去望望不就晓得了!”“依德——!”程宗汉连忙朝前院喊着家丁王依德。“哎——!”依德应声而至。此人二十出头,身高六尺,身坯雄强,眼光子溜亮。“你到朱嘎去望一下,看朱园果边是莫是在‘当大事’!”程老爷吩咐道。依德踅身走了出去。片刻,转身过来说:“老爷,他们请了流落在跳响篙舞。”流落,就是本地道士。按当地习俗,头天只跳响篙不做道场,第二天才响锣鼓家什念佛诵经做道场。山外习惯应请客家道士念圆觉经,但本地流落道性要比客家道士更胜一筹,于是朱姓从了山里流俗。
3、吊唁朱大佬
“润身仔,你快提一坛酒、一匹布先过去,要真是朱大佬过背了,就先讲爹病了。”程宗汉跟天德交待。“恐怕爹还得亲自航一脚吧。要不然,旁人会怎么想呢,还真以为是爹怄死了他嘞。”天德声音平和,却很有力道。“那,你打先一脚,我随后。”程宗汉稍作忖思,又道。天德携同王依德提壶带礼过去时,朱家请来的专伺洗尸的人正在祠堂跟朱进秋拿柏子枝蘸水抹身子。朱进秋一身紫茄样,有骨无肉,正如一条馁亡的猴精,眼睑也半耷不拉地瞅着天德仍然未瞌。朱进秋的长子朱泰昌立马迎过来,牛高马大地摆弄着一张惯常的笑脸,上前搭理道:“润身贤弟真是客气!来就来,还带哪样礼行?”于是吩咐家丁接礼。那朱进秋的原配朱戴氏细扭着三寸金莲拢边来,眼光子似刮刀,直视着天德,道:“你爹怎么没敢来,安?”“……”天德浑身发毛,无从答话。“他抱着那块金砖能困得安稳,安?”朱戴氏油盐不进滴水不漏,又道,“他程自明怎么就心安理得,在家里坐得住板凳,安?”说曹操曹操就到,朱戴氏正下架数落程宗汉时,程宗汉正好站到了朱戴氏一侧,并抱拳作揖道:“人死莫能复生,请嫂子节哀顺变!”“哼!”朱戴氏从鼻窦深处冷冷哼出一声,乜斜着程宗汉,阴着险说,“哪样风把您程百岁吹过来了?”“节哀节哀!嫂子!”程宗汉又道,样子谦和平顺,正如江滩上的鹅卵石,质朴无华。朱戴氏说:“进秋也算是你兄长,抬头不见低头见,有哪样过不去的坎非要他的命……安?”朱进秋的幺儿朱泰义马上挤过来堵住他娘的嘴,忙说:“娘,爹原本就病得老火,哪能怪人嘎自明叔呃?”泰义与天仁是一起穿开裆裤板泥巴炮长大的儿时伴,不论两家宿仇新怨,他一直坚持叫天德为德哥,“德哥,快叫你爹到屋里头去向火,我娘的话莫往心里去,寿年由天不由人,哪能怪你爹呃?自打调田给你家,我爹是悔青了肠子。听到那田里翻出金砖,不气死他才怪哩!这也是我爹的命,怪莫得哪个,是啵?”天德点点头,顺便将他爹引到一间侧室的火塘边,靠着一蓬老树蔸脑与枞块劈柴坐下,火光映烤着,程宗汉一脸红铜色,额门上的那颗朱砂痣冒着豪光。程宗汉望着泰义的背影,阴在心里道:“抱凯这伢崽,到底在外上新学,是读书人,讲话句句在理,将来定是大出息。”天德听着门外的响篙声,心里很烦。打响篙的习俗与打芭蕉扇有关。宋代,百里外鸭溪杨氏三兄弟替朝庭镇压禾蒙湖区叛民时战功赫赫,却被天京宫廷的皇帝赐毒酒毒死在泸溪铁砂河边,部将为防蚁叮蝇碰扯芭蕉叶当扇,一路打回湘西,后来衍生成了打响篙作祭祀舞蹈的习俗,一直被湘酉廪人沿用至今。跳响篙者身穿宋兵黄红战袍,头戴宋朝红缨水师大帽,一手拿五尺竹筒,一手捏尺长响竹——将竹筒留一头结巴,从无结处解刀十数刀,形似刷锅的竹刷把——随鼓点作划船、近战、进攻、撤退等动作,口作吼响,手舞足蹈,其嘹响呼呐极有韵致。但这响动却让天德生烦,他便跟他爹说:“爹,我们转去吧!这点地呆久了无聊。”程家老爷扫一眼周遭,朱家族人的眼光有些阴鸷,恨不得鲸吞了他程宗汉父子。从客观上讲,朱进秋的过世不能说与程宗汉一点关系没有,当时如果对他客气点,也不至于让他朱大佬走得那么匆忙。自己多年拜佛烧香看来是白拜了,程宗汉想。同时心里直说,进秋老兄,您宽其前愆,一路走好!他便起身,拄着他那根作秀的藤杖,踩着夕光悄然从朱家大屋径自侧出了耳门,身后跟着天德、依德。
山上桐子花开,正好是撒谷种的好日子,长工们还在田间地头撒谷播种赶阳春,阳雀的叫声也正在远山折腾得凄厉。回头一看,一乘轿子一队人马踏着暮色进了朱园。“那不正是道台大人吗?!”依德说。走得恰到好处,程宗汉想,跟道台处了面更是不好托辞。回望的同时,山月已经升了上来,他看到了马鞍山下道台大人的大教场那旗杆上,大清龙旗正迎风招展,几千绿营兵还在那里操练,那气氛捣腾得好不了得。道台大人兵权在握,并不会是省油的灯。况且他们是本家,他管朱戴氏叫满娘,这种性情对程宗汉更是不利。大教场边边上,正是那条发源于禾蒙湖的它江,史书上叫沱江,也有乡民叫蛇江。江上各式蚱蜢舟往来穿棱,除了商队货运的篷子船,另有从大鸟城里往青冈哨田坝运粪的小划子船。那城市茅坑无数,就像一个巨大的造粪厂,日夜不停地跟青冈哨辽阔的田坝地制造着有机肥料,肥沃着上寨程、田、朱三姓地主的美梦。青冈哨所产五谷、六畜、果蔬、酒食,又划着上水船拖进鸟城供养着城里人,这种城乡良型循环,让一切美好存在于自然状态,自给自足,其乐融融,构成了一幅自然平和的城乡美景!此刻,阳光洒在江面上,波光粼粼,有白鹭跃飞于江天之际,起落无常。江对岸是一条官道,从鸟城延伸至接官亭;又自接官亭再往东南延伸至凉屯坳,过五里牌、十里牌,就到了凤麻江边的石羊哨。从石羊哨反背的水码头上船,沿凤麻江顺水而下,不几天工夫直抵浦阳、辰州、常德、长沙,过洞庭到汉口。那江流是沅水的一支,其间淖浪险滩无数。下水船要标滩,上水船少不了牵夫拉牵。这条水路要比从它江沿官庄、木江坪过狗拉岩的那条水路航的船大,从鸟城顺它江而下的船较之要小很多,人货也要少许多倍,所形成的运输气势也要小去不少。所以,大宗货物要进出山门,还得由挑夫从石羊哨挑至鸟城或从城中挑至石羊哨码头上,再挑上挂大帆摇群橹的五仓大货船。因此,那条通向石羊哨的官道是断不可缺。那年代,山门封闭,了无公路与域外通衢,用以维持鸟城与城里兵民的相对稳定与安全。若要打起仗来,你得先靠脚力行走,便会辎重难行。航至石羊哨、青冈哨,自会被哨所上的骁勇发现,峰火狼烟即给了大鸟城的守备军队以预备抵御的时机,以逸待劳迎战疲惫之师,胜负自成定局。继之,大鸟厅屯田养勇,自治自保,便是封闭之上的高招。如此一来,当时的大鸟城想不太平也难,除非天灾人祸;尤其禾蒙湖生苗区,假如苗汉和平相处,互不侵挠,那么东晋陶渊明所描述的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人间仙境就一定是那禾蒙湖生苗聚居区了;隔壁的五叔公,对门的张满孃,他们走路都唱着山调儿,睡着啦都打脱笑……他们是人,却过着神仙的日子。尽管如此,东瀛留洋的田映全、沈宗慈等革命党人还是漂洋过海回到大鸟城准备酝酿武装起义,杀掉辰沅永靖兵备道道台,光复湘西,建立湘西国民政权。恰逢其时,从城里划船下来了一条信客,背后背着件发了黑的麻布搭裢,追上刚从朱园出来的程家老爷程宗汉,将一封信札递到了百岁爷手头,说,百岁爷,今儿夜上笏山公请您一定往城里航一脚!
那时的信客,多少有点今日邮差兼备昔日镖师的味道,送信捎物,一定递交到收信本人手板上,非本人不与。等信客一走,程宗汉在暮光下展信细阅,信札纸上手书两行工整的小楷字:“自明兄,敬请夜上来敝府小酌。笏山亲笔。”东正街官府田长公子田映全,字笏山,早年为湘西哥老会龙头大哥,后传位给比他小两三岁的族叔田少丰,同其弟田映昭一道留学去了日本加入了同盟会。程宗汉随及将信笺撕碎撒于身边水田,并对身边的王依德道:“依德,陪我上城航一脚。”“要得。”依德应道。“爹,您夜里头不去朱家了?”天德马上问道。“没看见那一屋的眼睛……都发绿啦!”依德插话道。程宗汉马起脸没吐半个字。立刻,依德划一条小船离开青冈哨,载着老爷经豹子湾上了大鸟城,竟一夜未归。
响更炮时,天德牵了满老弟天义去了朱家吊唁。看在朱抱凯的面子上不去打个照面实在讲不过去。那些“流落”还在围着门板上的朱进秋边跳边舞动响篙,起脚落手,形同魅魉,动作极为怪诞,有变形夸张之嫌姑且不论,那摔动的响篙之声大乱于耳,似有章法又极无章法。另一边,有个战袍加身的后生仔正在角隅轻唱经文,如蚊蝇细声。大约不是正式的歌祭诵祀,不过因为坐在那里无聊,随意哼哼:
灵堂歌鼓莫久停,停久歌鼓冷淡神; 金炉不断千秋火,玉盏常明万年灯……
朱家长公子朱泰昌年近而立,早年就读于湖南武备学堂,师从洪江武举人舒剪之,身高五尺有余,满腹经纶,锋芒缄藏,一脸泰然。妻朱杨氏杨秀娉跟他生下三男一女,长子朱靖山,次子朱靖宇,幼子朱靖江,顺次五、三、一的年龄,拥挤在灵堂边的一张条凳上,着麻布孝服,正如同来自天上的三个仙童一般可爱,全然不知悲哀二字怎么写。尤其那一岁多的小靖江,一对大眼睛漾溢着无限清净,悲哀不论怎么样都和他沾不上边。他微笑着。他的笑容干净极了。能用微笑应对悲痛的人,看来,也不止他朱泰昌一条人,那个刚满月刚会笑的朱家小公主朱靖萍,偎在保姆的怀里也正在咯咯作出笑声。望着窜进窜出不知道忙些那样的朱家大少爷,天德感到格外生份。
4、分身有术
山里阳雀叫个不停,把一地月光叫得特别清亮。
天欲破晓,城里的醒炮终于飘了下来,大教场那边吹起了出操号,青龙山古寺里的晨钟也撞飞了一山的啁啾,朱园侧室突然传出一个老女人的声音,贤侄,喝了这碗早茶再过去不迟!另一个声音也跟着传进了天德的耳廓,赶山的要赶早,哪能误卯?随着声音落下,只见一个瘦高的官爷从朱家偏房跺着方步出来了。那人头戴红顶子的青布帽,脑后拖一条麻灰色的满人大辫子,上身笼了一件布纽扣藏青缎面长袍,蒜头鼻子上架了一付玳瑁框眼镜,细眼贼亮,老辣如狐,板着面孔时毕现一付典型的官绅派头,众人见了他,皆作揖避让。他的身后跟着一条同样拖着长辫的绅士,人称吕疯子。“润身,上你家去望望?”那人手提着官袍一角跨门而出,用右手食指撑了撑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架,理着天德道,“你爹该起早了吧?”“昨儿上城里头去了,这会儿不晓得转来没。”天德起身,知礼知节地回着那人的话。于是,天德在前面带路,绕过朱园大门外的饮马塘,从马鞍山脚下再绕过八卦阵式的田家院子,顺着从谷溪曲折过来的沟渠,一路避让着赶露水草的牛羊,到砚台山坎脚的程家大院。
那里又叫程家台。后背有座矮山,叫砚台山。
砚台山形似砚台,山上嫩竹修篁,伴随着一山杂木,其中那蔸老麻栎树窜天入云。此时,水渠似镜,将清晨的天空弄了个底朝天。闲云无心,清水自闲,沟渠清泉,泠泠作响。对面坡上的青龙山与青冈峰,崷崪高耸,岩石峻峭,古树参天,老寺巍立,晨光投在堡子、兵房与山坡岩岫林木翠绿之上,百鸟不禁闹腾起晨曲,或高或低,或幽或明,正如欧罗巴神堂的交响乐,婉啭悦心。那道尹大人望着如此这般,顿觉神清心爽,愉悦之情脱口而出:“这乡野逸境,哪料想到连雀鸟的叫声都如此动听!”道尹大人身后除了跟着那吕疯子,另外跟着一班打着青布绑腿的衙吏,他们真枪实弹斜挎在肩头,没困饱眼闭的缘故,目无光彩,木头桩一般,与这坦荡的早晨极不协调。 到了程家大门前,那人把大门匾额上镌刻的“克明峻德”四个蓝底金字盯了又盯,然后细品大门两边的蓝字楹联:
家韶有儒,襟怀光风霁月; 第深藏杰,文章瑞日祥云。
阅毕,遂一脚踏上门前那块巨大的月亮岩。半圆的月亮岩上正落了一抹晨光,似金箔铺地,熠熠生辉。腰门里,一只黄狗撞了出来,先是霸在腰门上往外厉辣地盯着那人汪汪叫,让天德拿手刨开后,天德伸手从内抽掉合二为一的内木闩打开腰门。那狗又嗅着跨进门坎的天德的裤脚筒活蹦乱跳,轻吠着跟天德秀亲切。那人不待人请,一脚跨进程府大门,随及高声寒喧:“自明贤弟啊,我朱益浚拜望您来啦!”那后堂太师椅上埋着一位身披红马褂的程家老爷模样的人正在那里抽旱烟。听见道尹的声音,那人身子像松鼠一般从太师椅上弹竖了起来,速度迅捷得实在惊人。他老远迎上来,连不迭声地道,“稀航!稀航稀航!”道台大人的来意,仿佛彼此心知肚明。不待朱益浚开口,那程家老爷便说:“大人是来看金砖的吧!”“……”这阅世经年的道台此时脸色反而简单。他款款地说,“那就让鄙人长长眼!”道台江西莲花人,出身大府第,一个为学渊深、精思敏虑、惯常政治手腕的脚色,在湖南辰沅永靖兵备道任上已很有了好些年头,对周遭人事早圆润于心。“那好,您坐,我去端。”程老爷旋及撤身往内室隐了进去。
天德正纳闷时,媳妇灵芝端了一茶盘热甜酒出来,其甜酒香立即弥漫一屋。
大家正喝甜酒的当口,大门外的明媚里突然冒出个一声很嘹亮的声音 ,声若洪钟:“益浚兄啊,稀航!稀航!”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这程府主人程宗汉本人。这让一屋人惊诧不已。尤其是那吕疯子,弄得嘴都合不拢去了。程老爷身后跟着一条莽里莽撞的壮汉,正是鸟城上游长宜哨苗寨的大佬唐牛城,一条惹不起躲也躲不起的江湖大佬,其在川湘两省边界哥老会中的身价地位与威望和城中的龙头大哥田少丰有得一比。牛城紧跟程宗汉身后,张口铮铮有声:“昨儿就听说马鞍山的朱进秋死翘翘了,我表舅硬要拉我过来;魂都过坳了,还能撵回来不成?”这一状况的出现,倒把众人弄得更糟。如果这时进来的是程府主人程宗汉,那彼时进去的那位又是何人?道尹赶紧差人进去弄个究竟,唯见四滴水的雕花老床边,一口镶铜边的大樟木箱盖被人撬开,箱子早已露底。程宗汉紧随其后,望而惊呼:“哪条山贼呷了豹子胆,掳光了我一箱宝贝?”清兵四下寻找,屋后是菜园,再后面就是一竹林鸟叫,了无爬窗锉壁痕迹。“怪事!才刚进来的那条人呢?”道尹迷惑不解,又道,“难不成钻天遁地啦,安?”“才刚?”程宗汉追问,“才刚哪个鬼?哪个敢冒充我?”“才刚还有一个爹,一大早塌到爹的太师椅上抽丝烟……”天德连忙上前解释。“还有一个爹?”程宗汉左眉上的那颗朱砂痣此刻放射出异样的光芒。他惊愕不已,道,“是哪个杂种胆敢装扮成我程宗汉的样子,偷走我的宝贝,安!?难不成真有云魈?”道尹大人也感到一头雾水。早听闻那禾蒙湖有云魈一说,难道今日还真亲眼碰到了?他茫然不知所措,心里却阴着一句话:“你这条千年老妖,莫动不动拿云魈来搪塞,跟我摆一道金蝉脱蛸的把戏!”思前想后,倒也了无破绽,道台大人只好带着他的一拔人一声不响退了出去。道尹边退边抱拳作揖,道:“自明贤弟,打搅了,后会有期!”程宗汉依礼依节恭敬备致,出了大门顺着田坎矮身傍着道尹走去老远。即将作别时,程宗汉遂从袖筒里悄悄摸出一枚比“光緒通寶”亮眼钱稍大且油光褐亮的观音香木牌小心地放进对方手板心。对方移至鼻前嗅了嗅,鼻歙中的嗅觉沾膜直听到了一袭宁静、古朴、隽永、敦厚、儒雅、沁润的妙香,仿佛来自天国,遂见道尹那一直冷凝无色的眼角渐次舒展开来,缓缓漾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由衷的笑意。对方将前襟解开一颗青布纽扣,将观音木小心纳入内衣贴己的秘囊,用手又在衣面上掖了一掖,随之扣好布纽扣,骤然笑逐颜开,道:“程自明啦,你真是条修成了精的老孤狸呀!”程宗汉恭敬有加地强忍着腰部的憋酸胀痛,让腰弯成一个很好的弧度,陪着笑脸迎合着,说道:“彼此……彼此彼此!”遂相觑一笑。道尹大人直朝弯曲有度的程宗汉摆动着瘦手,在吕疯子和骁勇们的簇拥下,很快走过朱园那边的功德牌坊,又迅速在江岸边成了一个倒置的惊叹号。确定走出他的视线时,程宗汉这才直腰挺背。
于是,他便将腰身挺得笔直!
眺望着田坝上的晨岚,大胆地呼吸着早晨清新的空气,程宗汉顿觉神清气爽。他不禁在心里大喊:“真好啊,这季节!”儿子天德随后赶到,楞在他身后小声道:“爹,往年听人信天乱讲都不敢相信,难不成爹还真有分身术?”程宗汉好半天没去理会。等道尹真正在江面上远到连点都望不见了,程宗汉这才回过头来嗔责他儿子,说:“程老二,你不开口能死人哪?我又不是神仙,哪来的分身术……就你话多!”话毕,程宗汉习惯性地摸出随身携带的那块老香木放到鼻底深度呼吸。那香木的沁香立即盈满胸膺。
此时,程宗汉尖起两耳听到好几里外的坡脚下,正有两只豺狗伏地吠叫,仿佛哭泣又好似谑笑,将惊悚、乖戾、游荡不定的声线老远、老——远地送入程宗汉超乎寻常的耳朵,并震撼着他的心灵。没想到,这悠悠岁月漫漫长路,还真有让人捉摸不透的恐惧,连从瓦顶打落的一匹树叶子,都让人提心吊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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