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楼主 |
发表于 2018-2-6 23:38
|
显示全部楼层
恩师黄远震
2009-12-21 00:55:54
今天,我有幸在广州接待我中学时代的恩师黄远震老师和师母宋姨,在二中高七班的两位师姐和我的陪同下,我们去了广州几个有历史意义的景点参观。
黄老师在师姐面前介绍我时说,这是我们二中培养的马英九,一时让我很羞愧!28年前的细毛朵,确实像马英九一样温良恭简让,现在的细毛朵又抽烟又酗酒,掉进了中国社会的大染缸了。愧对恩师啊!
其实,在我们高32班,比我优秀的同学有很多,比如现在在美国的两位同学,在日本的一位,当大官的,做大生意的都有,而我,乃赤手空拳的一名小干部!
给我的高中32班的班主任、恩师黄远震写一点文字是我一直想做, 又不敢轻易去做的事情: 一来, 我入师门于青葱懵懂的年岁, 他对我犹如父亲般地关爱, 从学习方向到思想意识, 自动担负起塑造和培育的职责. 师恩如天, 单单一个”恩”字, 就岂能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楚? 二来, 黄老师是个有生命理想和文化深度的人, 他几乎用一生的修行来体验和实践着他自己所信奉的生命智慧, 功过对错, 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角度, 可能会有不一样的解读. 而我在步入成年以后, 常常想游离于私交之外, 对老师的理论思想重作一番审视, 每每愈是接近, 愈是感觉其中的玄妙, 无法做到对焦清晰和完全的客观. 无论如何, 老师是绝对值得一写的人物. 但愿我今天瞎编胡诌的文字, 可以为接触过, 熟识他的人提供一些理解的线索, 也为他一生的为人处事留下一点真实地见证.
我认识黄老师时, 他是洪江第二中学的国家级高级教师. 每天清晨, 他总会提着一摞读物和学生作业第一个缓步进入教室的老师, 然后把手中的书籍和各类杂志摊在讲坛上, 挥挥手说, 你们自己拿. 然后悄没声地走进32班教室里面的一间小房子,那是他一个人的教研室,由于他一直呆在里面,上什么课的老师都知道他在“垂帘听政”,所以格外认真. 我那时是属于每天比较早去的学生, 每回都能拿到几本. 高兴之余也有点好奇, 不知老师为什么那样大方. 后来才知道, 黄老师的大方在学校里根本不是新闻, 他的工资没有存过一分钱.
我与老师具体接触的始因, 已经忘却了. 大概是因为我的作文不错而结缘的吧? 这位老师平时偏偏不爱开会, 经常下来亲自教课, 他教的是语文、地理, 一来二去的, 我们就熟识了.
老师的教诲当然不只是物质上的, 他经常给我补课, 什么词学, 古代经典阅读. 他特别执着于背诵的方法, 认为肚子里有上百篇佳作垫底, 文章自然而然就会写了. 我当时是一个很有自我主张的判逆少年,特别喜欢逆向思维、追根朔源, 总是和他讨论知识与能力的关系, 为自己不愿意硬背寻找堂皇的借口. 黄老师是虚心和慈爱的, 他没有逼我照着他的意思去做, 反而夸我是个能力强于知识多方求证的人.但是,背不完他安排的课文,是不准放学回家的。
老师的教育方式是因势利导, 以启示为主, 从不强求. 在他跟前我问任何问题, 他都是有问必答, 诚实以对, 从不打诳语. 印象中他从来没有直接批评过我, 总是比较委婉地让我意识到问题所在. 譬如有一阵子我狂爱画画, 自以为了不得了, 他就连连地送我其它小朋友的画册, 我比了比看到了自己的差距, 也就收敛了狂躁之气. 还有,他想让我多写文章, 倒没有布置过作业, 而是自己寄来一连串文稿, 倔强好胜的我为了回应, 也写了许多篇, 效果就在自然而然中达到了.
老师最喜欢给我讲的课是老庄和自然景观的细节描写, 他文才发挥起来, 从头到尾一气呵成, 出口就是一篇文章, 完全没有废话. 他自信精通老庄的要义,总是强调要找些有悟性的小朋友来传授. 可惜我当年的人生经验有限,听课也只是注意表象, 我喜欢听他讲老子是因为他在那种场合状态最好, 精神矍铄,神采奕奕, 浑身会放出亮光来. 与平时的低调谦和迥然不同.
我关心的是老师的生命故事, 以及许多想知道又不敢问的谜团: 为什么那么不爱钱? 为什么要把钱都捐出去? 老师的理想是什么呢?
虽然在学业上得益于他的许多"小灶",但我觉得他影响我最深的还是他的待人处事.我是个相对比较感性的人,理论上的讨论抵不了他的身体力行,言传身教.老师和师母都是出自名门,追根溯源的话, 亮出的名字都是遐尔闻名的. 但他们身上一点傲人之气也没有,相反谦逊守己,对人彬彬有礼.我的记忆里真的一次也找不到他们与人生气红眼的例子.
除了比较爱画画和写生以外,老师的生活绝对配得上”恬淡寡欲”四字,他对穿着毫无要求,平时不计较做脏活累活.对同事朋友都客客气气,尽心尽力.我最担心的是他面皮薄,不会推诿,结果给自己留许多的杂事.对待他人他礼数周到,别人送一块钱的礼,他要翻几倍的还.有些人因此占他的便宜,也有的占尽了便宜却并不感激,他只是一笑置之,不予理会.
他的宽怀大量还常使他接受一些为世人难容之人.他一生爱才若渴,只要有才,许多怪毛病都成为非本质的问题了.我还有一位语文老师,是我国某文学巨匠的学生。算来也是文学高人,可目空一切,怪癖偏执,熟悉的人全不待见,惟恐躲之不及, “有钱吃罐头,无钱吃馒头”是他的口头禅,懒得出奇,单身一人,身上的棉衣从不换洗,已经油光发亮,经常用衣袖搽鼻子。但是,他写出来的文章,无人能及!黄老师每每还以上宾之礼待之.可学术高人并不以为然,刁蛮无理,继续透支着师道之间应尽的礼份,指点着黄老师服侍招待,要钱要物,旁人都看不下去了, 可老师毫无怨言.
黄老师是个典型的有奉献精神的人,但对别人的回馈,他却局促不安,浑身上下地不自在.这次我请他吃饭,结果硬是被他把菜单简单化了.
在席间,黄老师终于脸色很难看地批评我了:你今后不要再酗酒了,酒只能够麻醉你的大脑一时,不能给你带来任何好处,你已经酒精中毒了。
。。。。。。
老师的心很宽,说能走船我也信.文革的时候,造反派抄他的家,把他父亲的骨都踩断了,日后狭路相逢,他原谅了人家.我问他为什么总是与人为善,不懂得用一些手段去对付恶人?他说,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你所谓的好人恶人,在你的环境中与你一起成长,你想甩也甩不掉的,若是如此, 就用你心中的善意去呼唤他(她)的善意吧.
坦白地讲,黄老师的心胸与至善,我虽能体会却总也学不完全,有些甚至也不苟同.但他代表着我生命中亲历的某种极至的符号.以后再与他人论善道恶,我总是很有底气地说,最善良的人我也见过.他的人性之美,道德之美,是我生命之中不可或缺的一道风景.
有时我也有困惑疑问,在我那么年青的时候,就遇到黄老师,一个人格道德几近无暇的人,这究竟是本人的运气还是悲哀?因为在日后很长的一个阶段,我都误以为世人理应如此,中国的读书人理应如此,结果是大大的失望和挫败.黄老师的所作所为,有他人文环境所造就的特殊性,并不具有普遍性.
在我成年以后, 常带着一些疑问, 回溯童年往事, 试图进入老师的精神世界.
老师是含金汤匙出生的, 他的父亲黄传甲是从日本留学回洪江的洪达中学老师,获得过国家专利,这组资源使他生来就具有振兴门户,荣宗耀祖的使命感. 他早年在洪江受到良好的教育, 因天资聪颖文章出众深得师长们的喜爱, 而古代士大夫阶层立身,立功,立言的君子之道也在他思想上打下烙印.应该说,那时的他,是很有些宏图大志的抱负心的.老师的父亲, 是个学者,而由金钱带来的人际复杂和纷争使老师过早地成熟和严肃,与生俱来的敏感和善良使他看重精神的世界而不屑于物质的追求, 更加憧憬美好和理想的社会.因此,共产党所宣传的社会主义, 让广大人民当家做主,消除剥削制度的主张是与黄老师的理想境界暗合的.怀着对贫民百姓的负疚之心, 他父亲把祖上积囤的财产房产都毫无保留地交给了国家.
我认识老师时, 从表面上根本看不到任何奢华.老师本人也很少提及过往的经历, 昔日的荣景只能靠史料来想象了. 有一次他带我去3614家访, 指给我看黄伟同学的字哪里有问题,我装模作样当着黄伟爸爸的面想露一手,结果,写出来的字比黄伟同学的差远了,让人忍俊不住! 比起来, 人的幼稚心理表明了可以逐步成熟,刻苦练习是唯一出路。
关于金钱,他也不在话下.还有一次, 他顺便提及, 他一生不用为金钱奔忙, 当时不过是轻描淡写, 后来我有了人生经验以后才发觉, 能这么说话的人, 人生的出发点本来就非同寻常.
有时我也会奇怪, 为什么我会得到老师的偏爱? 因为我并没有报国图强的宏大抱负, 而是喜欢艺术和创意,过比较自由自在的生活.记得有一次,我与老师提及自己的理想是当一个作家, 老师并不以为然, 他说除非是曹雪芹那样的大家, 一般性能写几个字不算什么的.就算是曹雪芹,也未必然写出了大家族的复杂. 由此想来, 老师心目中寻找的是治国的栋梁, 弟子不材, 真的是被错爱.
老师生逢一个改朝换代的时代, 所学和才干在改造思想的运动中屡屡遭受冲击. 这使他自然而然地把希望寄托在教学上面. 他常说, “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人生一乐也.” 他希望能找到合适的学生来完成他的理想. 我见他对世界处处从好的方面着眼,事事与人为善, 曾以为他是信奉某一宗教, 他答说不是, 他的基点是科学的. 只是他坚定不移地认为爱和善的力量可以战胜一切. 他指的爱是大爱, 他指的善是大善. 我理解了很久才意识到他其实是把”人类社会”当作最高的利益. 一切只要是对”人类社会”有益的, 就值得奉献,值得推崇. ”人类社会”甚至高于寻常人所维护的血缘亲情. 只有”人类社会”本身才能承受至真至善至美的一切. 也只有”人类社会”本身才能拥有人类智慧所创造的财富.
他的32班学生不仅分布在中国,也散落在世界各地,金和辉同学考入北京大学,在美国斯坦福大学博士毕业后进入了美国金融政策决策圈子,是格林斯潘的助手。
老师平素是个克尽本份,不越雷池一步之人, 但他在思想上却非常开明自由. 我们曾经讨论过婚姻,亲情与家庭, 他说几十年或几百年后, 所有的家庭结构,或是个体重组群体的结构, 将以每个人的自我需要和意志自由地结合. 这话有点骇俗, 但正是他的一个特点. 即在人们约定俗成的规定里面小心谨慎循规蹈矩, 避免任何不必要的摩擦, 但在精神层面, 他寻找最高的境界.
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深受影响, 黄老师在老子的书里找到了理论依据. 无为和无不为. 在动乱中要自保, 要躲开横殃飞祸,靠得是无为, 而保存实力, 在逆境中继续发挥自己的能量和价值, 为得是”无不为.”老师几篇阐述老庄哲学的文章, 在在是他自己人生观的表白, 与一般文人有所不同的是, 老师的文章是血肉写成, 是用他一生的修行来完成的.
"老子"说:“ 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
老师一生的实践是这句话最好的例证. 他勤奋谦卑尽职,是因为心中自有”人类社会”这一最高目标. 他淡薄名利, 是深知福祸相依, 甘为孺子牛, 不为天下先.
黄老师任洪江一中校长、书记期间,经常关心集体, 关心师生疾苦. 有二件事情他最为得意. 一是为中小学教师呼吁提高待遇. 教育是兴国之本, 是老师的信条. 由于资金紧缺,当时的中小学教育资金投入被人忽视, 教师们工作量最大,待遇最低. 黄老师在教育系统率先拟出方案, 得到政府的首肯, 作了教育复兴的推手. 另一件事是洪黔合并以后,黔阳一中要改为洪江一中,洪江一中改为洪江二中。 老师担心那些对教育史无知的人会闹出笑话,提出这样改名就否定了两所中学光荣的历史,由于黔阳一中也是从洪江一中拆分出去的,叫洪江一中没有问题。但是洪江一中不能叫洪江二中,可以恢复洪达中学的名称, 他向市委阐述利弊,并要求大家尊重历史、面向未来. 他的建议得到了尊重.
这些在公共的场所几十年都无人提及, 黄远震老师是个真正的无名英雄. 这符合他激情、专注于教育事业,淡薄、洒脱于名利的性格, 本来, 他就没有为过他自己.
道的最高境界是顺其自然. 老师对名利的抗拒多为世人误解, 经过几十年的观察,我从不怀疑他的真实度. 老师是我所遇见难得的在人生观上自成体系的人, 个人的命运在生生不息的自然面前, 不过是沧海一粟, 难道还不应该谦卑低头吗? 在自然里留存的, 只要有其存在的意义, 顺其自然就会留存. 强而为之的事情, 都逃脱不了昙花一现. 人生和历史, 不就是在”无”与”有”的之间起承转合吗?
和我的关系(relationship), 也可以从侧面来解读老师的理论与实践. 老师在我年青的时候, 时时栽培关怀,付出了不一般的心血, 但对于我以后的选择和发展, 却从不干涉, 甚至毫无要求. 长长短短, 远远近近, 从没给过我丝毫的压力. 我正是从与老师的相处之中了解到, 人与人之间, 原来可以如此的轻松与和谐, 一切的情份和渊源, 都可以顺其自然, 人与人之间的相知和信任, 时空是隔不断的.
黄老师用自己的一生在写一本书, 这本书世人读懂了吗? 我读懂了吗? 在时速加快, 表达喧嚣, 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时代, 还有多少这样”无语的存在”要我们默默地用心去体会? 生命不过是一种态度, 而态度背后的是许多发人深省的人生故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