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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余饭后] 马农<大鸟之城>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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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3-25 13:3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凤凰马农 于 2018-3-25 14:01 编辑

马  
       第  三  十  八  章


   
1、拯救李纯子
    美人李纯子到底出了状况,缠裹的双足因为天气沤热裹布闭闷流起脓来,从裹脚布上散发出一阵阵难闻的恶臭,蚁蝇一只接一只老远赶了过来,直往她足背糜烂处叮。那纯子起先还能嚎几声,末了耷拉着脑袋,微微喘着虚气,整个身体像垮城墙般尪弱得惨不忍睹,不久就全身抽起筋来,锢缩得像只虾公,呼吸越来越困难。应天的三太太秦船儿过去望了一眼,回去后作呕了好几天,后来跟程舒氏讲,臭出了几道门,一脸纸白,怕是没多久的阳寿了。程舒氏叹了口气,说,好端端一条人,就这样给毁在了那条老妖怪的手里。秦船儿讲,幸好我俩都没得婆婆,不然会遭哪样孽也不晓得。为此,程舒氏在门前枫树下往胸口画了好几个“十”字,一连迭声地说着阿门上帝保佑的话,心里正为没有婆婆而倍感庆幸。

    灵芝听到这回事,当着秦船儿道,谁家的婆婆会像那个老妖呢,动不动就拿自家妹崽儿媳说事,不晓得她安的哪样心!她又望着程舒氏,道,哪家的婆婆又会像她?难不成真是千年老妖?灵芝火急火燎,从房中取出一个黄草纸包儿要去朱园。程舒氏拦住道,他们朱家的家事,关你滕灵芝哪样事呢?程滕氏立马气鼓了颈梗,作声道,而今都民国了,还有这样的事真是奇谈,人总是要有人救的,见死不救我滕灵芝做不到!程舒氏劝止道,这时候去救,救得好就好,救不好一定会踩到蛇尾巴!程滕氏道,见死不救我真的做不到,踩措蛇尾巴就踩措,算我多管闲事自认倒霉!说完夺门而出。程舒氏晓得这自小习武的儿媳个性犟,劝是不抵事的。她望着谷溪方向想,要是老爷在家就好了,只有他才能管得了这头犟驴。

    无论如何,那李纯子很快已经进不了食,剩下的气息也不多了,一发病就全身抽搐,呼吸急促,不住手脚地头往后仰,口吐白沫,嘴流涎水,且将牙床磨得咯咯响,全身大汗湿衣。滕灵芝走进朱家祠堂时,那纯子正趴在祠堂正中的一个三尺宽的樟树条凳上,已经让双脚肿得跟猪肚子一般大,一群恶蝇正在那臭脚上打架,绝对没有了生还的指望。不等朱戴氏点头,她一边先用淡醋洗净纯子足背上的腐肉再往伤口撒解毒消淡的药粉一边说道,这天上的雷公也真是有眼无珠,怎么就打到了你脚上?都闹成了这个样,不是要你的命吗?一边又说,人在作天在看,做这种缺德事,一定会有好报应,二天到了阎王那里不下油锅才怪哩。那朱戴氏脸色听得是一阵青一阵紫,手掐着衣服的下摆极不自在。她边拢边来边跟灵芝道,只要能治好她,要好多银子我都愿拿,我戴金花砸锅卖铁,也要把她治好。等滕灵芝走后,朱戴氏立即又央人请来城中春和祥药铺的郎中。郎中一把脉,接着将朱戴氏拉到一边,有分有寸地道,你这裹脚布缠得太死,你媳妇染上了七日风,有哪样好呷的就煮给她呷吧,恐怕神仙也无济于事了。这山外人那么不经事,几天功夫就蔫了?朱戴氏肚心咚咚跳,一脸惨白,慌了神地自言自语道,要是早晓得她不经事,当初也就不让她裹脚了。朱戴氏便去了青龙山,在观音大菩萨前长跪不起。大悲大慈的菩萨啊,救救我儿媳吧,要我倾家荡产也没关系。她十分卖力地拜着观音求着菩萨。就有江湖术士自己寻上门来了,说是纯子被魔鬼附体,得设坛驱邪,需钱百元。朱戴氏没还价,只一句话,银子少不了你半个。那术士头插野鸡毛,手提红鸡公,一手握着桃木剑,剑尖挑着钱纸一坨,围着纯子转上一匝又一匝,口中吐出了方方块块的声音:


    上元将军本姓唐,手拿宝剑走忙忙。
    笛子今日相迎请,神屋内阁斩邪头。
    中元将军本姓周,手拿桃木到处游。
    下元将军本姓葛,手拿麻绳并铁索。
    弟子今日相迎请,深屋内阁斩娇魔。
    太上老君敕敕如律令……

    念完“驱魔咒”词,将纸香焚烧,扯鸡冠血沾于纯子额门,拣几匹公鸡翎毛沾在额门鸡血上,将鸡公捧于手,东南西北四方各作三揖,在一碗清水里画一个“井”字让纯子喝,水从口角滑落,事情就算了结。术士摘下头顶野鸡毛,对门外朱戴氏道,好了,没事了,不日自会下地行走。朱戴氏三寸金莲碎步进来,吩咐帐房将光洋如数奉上。术士将麻布钱袋子锁上口捆牢装进搭裢唱着船调儿:“一渡江儿上松山,抓到野鸡好下饭;二渡江儿下麻潭,金丝鲤鱼蹦上船……”越唱声音也远,唱着唱着就把船调儿带过江去了。

    傍晚时分,灵芝又来跟纯子换药,将药粉和桐油调匀,用鸡翅毛粘药浆涂于纯子脚腐处,蝇闻怯走,再不来犯。纯子便开口说了话:“婆婆请人装神弄鬼,作孽她花了那么多光洋,真是可惜。”“哪个可怜你矣?”灵芝道。“我命贱,死不足惜。”纯子眼生泪花,轻声道,“只是可惜了婆婆花费那么多……”“真是蠢宝呵你。”灵芝为纯子的善良所感动,硬咽着道,“自己的性命,怎么这么不看重呢?”“我命贱,不足挂齿……”“得自嘎看重自嘎,人嘎才会看得起你。”灵芝边说边用鸡毛涂药,手上轻而柔巧。纯子始终不哼一声。她眼望门外,看着门前的道路,很久以后才呐出一句:“也不晓得泰义几时回来。”“也许明儿吧!”灵芝说,“也许后日……”纯子望在那里,再不作声,现出一脸忧戚。暮色,把那条道路涂得阴。“你婆呢?”灵芝涂完药,起身问道。纯子抬手揉揉眼,道:“早早上山,到寺庙里跟我求神去了。”正说话间,泰昌的媳妇朱杨氏端了碗鸡汤进来,说:“弟妹,喝点汤吧。婆婆交待让你多喝点,里面放了龙肉,龙凤汤一定大补。”“我喉咙塞了木渣,哪呷得进?”纯子跟她嫂子朱杨氏说,“连呷水都塞喉呃!”“一定是喉咙肿,上火啦。”灵芝说,“应该呷点三黄。”“难为你了,牛儿他妈。”泰昌媳妇朱杨氏面向程滕氏,道。牛儿他妈是对灵芝一贯的叫法,此时灵芝听起来,想到久无音讯的长子牛儿,心酸马上涌上心头,脸色一下蜡白。


2、强盜寨
    拯救李纯子的同时,正是程宗汉往潭水里沉下砍刀顺着小孤山的山道往上爬的时候。至于为什么一定要将刀沉于水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有些行为是没有理由的,硬要一个理由也照样没有理由。

    第二天一大早,待他赶到强盗寨时,早已是日上三四五竿了。过了几家大门,发现寨子上的人都还在睡梦中,包谷吐出绿色须子,山田里的稻子也要比山下的季节晚了好一些。山下谷子散籽,山上谷子还在扬花灌浆,季节自然迟了不止半拍。山中人家慵倦,既有起床者,仍是半梦半醒,只会拿苗话跟程宗汉打招呼,其面相格外和善憨实:“补逑,杈得耐?”意思是说,老表,找哪个?程宗汉只得用生硬的苗语问着金鸡寨金幺妹她姨娘家是哪栋?有人听明白了,就顺手指着院坝里一蔸树上结着红杏子的人家随心随意地说道:“——咯!”一走近,才见那院坝门虚掩着。

    程推门进去,望见一妇人穿着满襟衣,正在院坝陪伴着一个六岁大小的伢崽和一个三四岁大小的妹崽过早。那妇人正往伢崽碗里搛腊肉。那妹崽便用苗话道,娘,我也要。娘用苗话说,让哥哥打先,他正在长身子。那伢崽倒长得憨实文静,右手背上有一铜钱大的乌青色胎记。他心一热,差点飙拢去抱住那正呷着腊肉的伢崽。可他到底忍住了,拿苗话问道:“这里是金幺妹姨娘家吗?”那妇人寻声望过来,一脸和顺,应道:“力。”。苗音“力”,正是汉语“是”。他晓得来对了廊场,不禁欣喜,表面却依旧平和。他用苗话自我介绍,我是青冈哨来的程宗汉,是金家寨金崇坡叫我过来的。正说话间,有一中年男子挑水进来,闻言打着苗话道,我就晓得是幺妹儿她爹多事,就他菩萨!又说,来者都是客,拢来呷早饭吧。呷早饭在苗族语言中叫“拢力早”,程宗汉听得懂。他用苗话回答,拢潮,意即吃过了。如此一来,他又活该饿肚子了。幸好男主人死活不信,好客与友善的程度让人不忍伤他面子。所以,让程宗汉感到这强盗寨的寨名与实际大相径庭。一问,寨上人上溯好几辈都只会讲苗话,姓蓝,远祖来自拢西蓝田,并不是苗族,只是早已被苗民族同化,连一句客话都不会讲了的大有人在。因为程的母亲原本是苗人,程能听比能讲要多一些,用作对话还不至于很生疏。他说,我是青冈哨上寨的程宗汉。那男主人拿苗语答他,我认得您,吃新节那天斗牛我到看过。又关切地打听,那头牛找到了没?真是一头好牛啊!程回答道,是一头犟牛,一条道走到黑不会转弯的倔脾气。
到蓝家用过早餐,他闭口不提小孩的事,只说自家上山来写一片桐茶林,待到秋里收了榨油运到洪江做桐油生意。蓝家主人即说翻过那道边墙,再过屯堡,到禾蒙湖深处苗岭高山上有个寨子叫龙盘,意即龙住的地方,译成汉名即为天堂,那里的桐山比这里要大,应该上去看看;如果想去,我可以带你。程说,难为猛啊!意即难为你。于是,抄近道踩看茅路登上去了。


3、龙盘苗寨
    那龙盘苗寨很大,两百来人户,全是苗“黛卡”部落的后人。寨口,有一老人坐北朝南,瞰望着山下的羊群。山太高羊太远太低,羊在远洼处变成了一粒粒细小的白点。山中多桐树,树上挂了无数的青果。山壁上,有鹞子盘空而飞。天上云罅有一束淡绿的灵光,在山藤与野草之间跳跃。云翳遮蔽着太阳。野猕猴桃的叶片在风中一摇一曳,急遽地跌宕着青涩果子的幻梦。山中有一坡,名雀儿坡,坡上便有头缠青帕身挎腰刀的苗族后生把涌泉般的歌声丢过来:


        禾够刀本到的瓦,
        的奶人占几板上?
        对想干辽的封德。


    这苗歌只有三句,意思是说一枝花往四方散开着开放,问一问有人往上面捆了结子没有?其实我想摘一朵来欣赏,就像欣赏自己的儿女一样。这分明是一个苗族青年向一位苗族女子发出的求爱信息。那歌声率性粗犷,都是年轻时代过来的程宗汉懂且心仪,说,好听!蓝氏打着苗话,说道,苗族人恋爱结亲,都是这样自由自在,这已经超越了汉人对情爱婚姻的桎梏,更接近骨子里的人性。

    到龙盘寨族长家与强盗寨蓝姓人一起喝了甜酒,写了几片桐山,交了定金,再呷酸鱼喝大腕米酒,已是斜阳时分。苗族族长家一只空鸟笼悬挂在屋檐下,风将那鸟笼吹来吹去。他想,那里一定有过一段美好的记忆在那笼子里啄夕阳吧。俄顷,斜阳在山边颤栗了一下,就肃然熄灭了,只要打开一只眼就能知道,满月之光一定不是悬在天空上,而是落进了水井里。山路上,有牧童赶着牛羊回家;那位坐北朝南的老人早已不知了去向。枫木上,月亮筛出了均匀的光芒撒向大地,使得往回走的山道,银白。交秋以后的夜风,生凉。如果说月亮是女神,是上帝,那么,一定是被农夫遗漏在路边的一粒遗谷,谁会去拾捡呢?


4、神秘的天坑
    他缓缓而行,跟身前的蓝姓人说着话:“日子还过得去吧?”他说的是苗话。蓦然间,那蓝姓人却用生硬的汉话回答他:“我们都种着衙门的田,怎么会好哩!屯租占了收成的一半还多,到了青黄不接时,就只有倚山靠水了。”“山中都有些哪样?”程宗汉改为汉话,说道,“飞斑走兔总能寻到些,饿是饿不死人吧应该。”“山中有山中的好哇!”对方说,“可恶的是在我们寨子的东南边,有一个很深很大的天坑,四周千丈悬岩万仞绝壁从未有人能下去过。那里的森林无宽八宽,在我们饿肚子的年头里,时常会从那廊顺风飘上来肉味饭香,那些肉都听得到却呷莫到,真撩拨人啦!”“真有那样的怪事?难不成古夜郎国现在还在?”“那就是神秘的禾蒙湖中心了,要是你清晨趴到岩壁上侧耳去听,还能听得见禾蒙湖中心那无边的远处有管弦声,有歌声有人语,还有鸡鸣狗叫哩!”“当真?”“早已不是新鲜事了,在我们这廊。”“就没敢放绳子下去过?”“禾蒙湖的中心森林那么深那么宽,哪个敢?也……也没那个必要唦!”


5、意外的消息
    程宗汉岔开话题,说:“你那伢崽……”谁知刚提个头,那人倒很爽快,道:“他不是我伢崽,是一个远房亲戚寄养到我屋,都好些年了也没领走。而今兵荒马乱,怕是我那亲戚早杳无音讯了。时间一长,我把他当亲崽养了。那伢崽憨实可爱,我婆娘也很欢喜。”程说:“你晓得那伢崽是哪里来的?”蓝:“鬼晓得他从哪里弄来,晓得早还了人嘎。我也打听过好几年,到处络就是络不到下家。都是娘的心头肉,哪个不牵肠挂肚呢!”程:“他手上有个胎记是不,铜钱大小?”蓝:“您不是也看到了吗!”程:“在他尾骨处,还有个香火头大小的红痣,应该……”蓝:“您怎蒙晓得这些?”程:“他就是我的长孙啊!”“嗨呀!想不到终于络到您哪!终于终于!”那人停了下来,喜出望外地回望着程宗汉,说,“我络了好些年,真的络了好几年,终于络到下家了啊!”那人实诚,接着又说,“只是这些年我婆娘对他也上了感情,一时半刻怕……”“我晓得我晓得,就是养条狗,久了,也会上感情!”程宗汉想到自己这一趙进山寻牛得牛,真是歪把子打枪,歪打正着,这意外的好消息令他激动不已。他一手捏住藤杖,一手捋着下巴上的胡子,喜出望外地望着远山。远山有放养的牛羊。蓝:“那乔子整呢?伢崽肯定是会让您带走的,到我这里呷没好的呷,穿没好的穿,让他陪着我们受苦我也蛮心疼。”程:“我看这样,如果日子过不去,那你们一家干脆下山到我青冈哨那廊去,我给你们田种屋住。我那里也正缺人手!”蓝:“那哪成事!好歹俺也是一族之长,全寨子也只我一个能说客话,好些事情也离不开我。衙门收屯租,没个会港客话的也实在不行。”“那也是那也是。”程说。深山老林里,正有虎行的动静,叫声低沉。虽然感觉很遥远,但拢边也只是一锅烟的事情。月光洒在山路上,银白银白。强盗寨蓝姓族长催促道:“力达炯,猛!”意即:是老虎,走!随及,二人一前一后疾步而行。从龙盘苗寨走到强盗寨,让程宗汉出了一身大汗,腿也发了酸。寨中人家多已熄了灯火进入梦乡。“今儿让您就在这将就一晚!”蓝姓人对程说。灯盏下,蓝姓人挂了一脸的慈惠,虽然脸被山风吹成了枯铜色,但那脸上的沟壑里沉积的尽是善良。深山人,性净心直,了无邪念。

    据考,蓝姓来源干陕西蓝田,那里盛产美玉。唐时李渊遣蓝姓人到黔东戍边,后与田姓人同时迁徙到宋沱峒,少数蓝姓人进入禾蒙湖苗域即被苗族文化同化,成了苗族;而官府田的一支同化成了土家族的一支“廪嘎人”;少数田姓人为避祸躲灾举族遁入苗疆麻冲乡的,遂成了苗人。


6、神  梦
    饭菜热在锅里,蓝家大小都早已上床落觉,二人没敢惊动梦中人,点了灯盏,将桐油芯子挑亮,轻手轻脚刨了两碗饭,各自上床睡下。

    屋一堂两厢四个排山,主人困西厢,客人困东厢,各一棚黑蚊帐,中间了无隔拦。一会,斜月光下,听到西厢那边床上一阵响动。响床一阵,女人一连轻声说典了典了,说过后终无声响。久久的安静过后,传来轻鼾,漏光的壁夹外传来咕咕叽叽猫头鹰的唳啸声,夜复归寂静。程宗汉想着几个月大时爱笑又爱哭的长孙程牛儿,踏破铁鞋无觅处,如今得来全不费工夫……迷迷盹盹仿佛魂灵荡进了一条白白的道路,将他带到了一道黝亮黝亮的悬岩绝壁边。他坐在一坨山石上,觑着前面一片无边无垠的大天坑,那天坑无边无际,生长着一大片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人迹罕至,神秘莫测。月光下,渐渐有无数孔明灯从那幽惘的森林里袅了起来,宛如萤火飘弋。很遥远处,依稀伴有人语。程努力倾听,却又声无。眨眨眼,那惘迷之中又并不见有孔明灯。夜空,只有一轮冷月数点寒星。正是在这有无之间,寨上的鸡先是搧翅,接着“咯给革儿”地叫了头遍。直到四更天,一家鸡鸣,数家响应,仿佛有约。公鸡好一阵打鸣后,夜又复归宁静。那天坑远处的原始森林中隐隐约约也浮起了鸡鸣,其声细微,仍然宛若在有无之间。夜起了露水,湿寒浸衣,竟有雾霭漫过来。皓月当空,大如锅饼。夜天清蓝,惟月衬祥云,状如鹤翅,色呈金红,如扆如屏,娴静自在。忽一青鸟从那无边森林中飞近,歇于一枝,婉转作唱:


         国中之国神秘兮,月光流转;
         山中之山青黛兮,起伏绵延;
         鸡犬之声嵯峨兮,雾遮云缠;
         似明非明飘渺兮,有无千年;
         神仙之国无觅兮,其门虚掩;
         轻叩余心漫渺兮,歌舞翩跹。


    歌罢,那巨大的青鸟翅展一丈,倏然飞起,如矢射,没向另一片更大的森林。忽有白虎跃至,将程宗汉驮于背上,登祥云,朝那虚无的微妙里如穿梭般一晃而过。此时,鸡叫了五更。程想,这应该是那拱起成山的禾蒙湖之蒙湖的中心了,有机会我一定垂索而下,将蒙湖那一片原始森林一探究竟。


7、奇国异域
    正在此时,有人家开始吱然打开大门,挑了水桶去井里挑早水。路边,凝霜如珠玑般晶莹。等到程宗汉从幻梦中醒来起床出门,端见那蓝氏夫人勾着头正用温茶酷水在门外檐下抠头,那乌鬘垂下,散发出袅袅升腾的热浪,后颈让茶酷水渍得通红,后背亮出的一仄腰身肉好生打眼。

    程宗汉移目别处。忍不住又侧目多瞟了一眼那女人生白处,复又移目他处。复觑,复移,反复好几次,目光方从蓝氏夫人身上挪开。想及夜中那西厢床上的响动,心中立即有了温馨与遐念。待到蓝夫人煮了甜酒跟他盛进碗里时,他亦连不迭声地用苗语着意说道:“典了、典了!”那蓝夫人抖开头发及微觑抿嘴私笑,秀慧仅在那一笑中毕现。程顿觉这族长在这山中赢在一位好婆娘,足实是有福了。想不到山中了然无尘,生长出来的是这样干净体面的女人。他倒十分羡慕起这族长来了。

    起身走到门外,稻田上已有清秋。寨上起床人很少,知更鸟在屋边竹林闹着秋风,咻咻不息地议论着什么。鸟语不可破译,不然一定会有他们的丰富。这静穆古老的山寨,与岩墙古堡为邻,留下了几多远古战伐与扼守的痕迹,当年踞此守备卸苗的将士,只留下他们的后人,由于山障路隔,与外交阻,以至于完全被苗化掉,连他们远祖泱泱大族原有的语言习俗都泯失殆尽,这结局,不知到底是谁的悲哀。程宗汉持举藤杖往边墙石上戳了几戳,那古老的分化驳蚀的石块,在旭光的阴影下松动脱落,当年严密的防线原来如此松弛,不堪一击。提脚往寨东穿过边墙残垣缺口,到达蒙湖的天坑边时,阳光下,居然真有一嵬石往天坑悬空处翘出数丈。程踏着阳光,腿脚打颤,悬胆步上石块前端,风云凌空,人恍如在天上。悬岩下百丈,仍蒙湖渊深处,林木森森,飞泉瀺瀺,晨鸟掠飞,啁啾不绝于耳。天坑是真正的蒙湖深处,那里泉响兽鸣,冷风嗖嗖。那远处,晨岚无边,森林无垠,阳光无限,仿佛有晨烟人语浮起。细听,又只闻得松风杉浪之声恍如苍海,绝无人迹。听闻之际,木魅山鬼,云魈野鼠,风嗥水啸;饥鹰厉吻,寒鸱吓雏,伏魊藏虎,崩榛塞道,峥嵘古馗,白云接毗,晨雾缭绕,竟给他留出无限遐想的空格。五百年前的明裔遗士,难道还真隐匿于那虚无飘渺之中?那九城老弟难道还在那阡陌与街市里闲适无虑地溜达?官与民齐肩而立,在榆树下对弈闲聊,民与官相融相衔,共处和睦,无兵戒战事,山清海晏,共享太平,这样的胜景就在那无边无际的蒙湖之里?或者,这些都不是,真正是奇国异域?抑或正是传说中的向王天子所在?那片森林,好大好大的一片森林,好宽好远,早超过了可以预知的界限。


8、幡悟与交权
    青冈哨上的李纯子居然可以用两只脚站着下地了。

    旭日下,扶着青树,她把腰杆挺得标直。朱戴氏望着她的小儿媳终于长舒了一口气,立马请来郎中把脉。那郎中在一张八仙桌边将李纯子的左手掌心朝上垫在一绒布上,号脉了良久,当着朱戴氏的面写了一个方子给身边的朱家长媳,对纯子道:“没关系了,放心,好生养息身子,不日痊愈。”郎中是个虔诚的佛信士,他持掌于胸前说了好几声阿弥佗佛,说完提着药箱一声不吭速出了朱园大门,连银子也不肯受。

    朱戴氏站在原地,想着那郎中怪异的神态出了很久神,直到长媳朱杨氏过来,问是否马上去抓药,朱戴氏这才醒了神来,道:“去,乔子不去哩!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我到了那边乔子跟老爷子交待!泰义这边也不好跟他启口啊!要是早晓得她这样不经事,当初我真就不拿她说事了。”“大脚走路更稳当,能有哪样不好?”朱杨氏反过来又说,“当初裹脚,又有哪样不对?这都应该怨她自嗄的命,怨不得娘!”“甚么命不命的,今儿我偏不信了!信它又没见赐个福字!不信它也没见马上摔个祸来。从今往后这些事,娘就不管了!交把你去理!我们朱嘎,男人都出去打仗平天下去了,女人们就应该撑起这个大家族!我年事已高体弱多病,从此闲事少管,家中大小事理都交把你手上,往后我吃斋念佛,祈求永年,朱嘎的兴衰就全由你了!杨娉儿,你给我记住,对家里人要一碗水端平,对外要三思而后行,当慈就慈,当狠就狠,当断就断,做事绝不可优柔寡断!也不可伤及无辜。”随及,把家中大小要领连同一蓬钥匙递到朱杨氏杨娉儿手板心,接着怏怏地退到门里陪伴李纯子去了。她将纯子从祠堂的边厢接出,说:“这里阴气太重,就住我那房间吧,我那廊光线好,风也顺,娘也好跟你作个伴儿,让娘好好待见你。纯子,这些日子来娘把事情做过头了,真对不你,让你受苦了,娘真的太对不住你了。”纯子以为自己一向个性倔犟,不会为人情掉一滴泪,今日陡然听见这暖心的话从娘口中说出,她心头一热,鼻根一酸,泪水夺眶而出。原来,自己也是水做的骨肉啊!她反过来安慰婆婆,破涕为笑,道:“放心,娘,我很快就会好的,才刚郎中也这么说了。等泰义打完仗来接我,那时候我已经活蹦乱跳象只树上的喜鹊了,是啵?”“是呀是呀!会好会好的……”朱戴氏像是回答纯子,更像是自己回答自己。她魂不守舍,望着一地的阳光,无法跟这丫头赔个笑脸,脸上尽写着哀伤二字,连那二字也无法跟李纯子诠释。“到了收谷子的时候,我就能上树跟泰义打板栗呷了。那时,泰义也该回来了……”“莫港哒,纯子。往后,娘都听你的,由着你顺着你,让娘好好疼你。是娘对不住你,这些天真让你受苦哪哎……”纯子再一次没招架住眼泪,不由自主地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朱戴氏揩着纯子脸上的泪。纯子的脸端正清娟,其实很好看。朱戴氏边揩边认真地看住她,说:“纯子,你还真是个水汪汪的大美人啊……莫哭,大难不死,必有厚福!”“娘,您也莫哭;您长命百岁!”朱戴氏捏住纯子的手抚摸着,最终无语。这时候,坐在锢桶椅上的纯子才突然感觉到,娘的这双手,原来是如此温暖如此慈和。“会好的……是的,会好的。”朱戴氏再一次感觉到她自己的话是跟自己说的,似乎与李纯子无关。可是,当一阵过堂风吹进来时,纯子眼一翻白,又在锢桶椅上发起作来,身子蜷抱成一团,双手握成半拳,牙关咬紧,四肢打摆子一般按都按不住,大囗大囗地抽气,口吐白沫。这阵势吓坏了朱戴氏,她望着纯子忙往房门外惊恐地大喊:“杨娉儿杨娉儿杨娉儿哎!快进来快些来哎我的了了天哎……”


9、杨娉儿
    泰昌的媳妇朱杨氏杨娉儿,本是鸟城巨商杨思成的掌上明珠。她天生一对丹凤眼,天生的好身段,天生的好嗓子,天生的好皮好肤,一双脚和腿好生清秀柔嫩,身子旺盛,含水量多,从她那一对水波纹的大眼睛就能看出。能进入朱园做媳妇,没几分姿色,是断然不成。湘西这廊场,从前对于婚姻在客家在土家虽也讲究个明媒正娶,但这些讲究并没有山外世界那么严苛,婚前也会给予年轻人一个对眼的机会,不会封建到互相不能相见。所以,杨娉儿是朱家大公子朱泰昌自己相中的那类人。

    杨思成祖上来自赣南,发迹于湘西,“江西会馆”就是他们江西商人于光绪末年共同捐资兴建。一日,杨娉儿在自家戏台子上起高腔,正好被从湖南武备学校学成归来到杨府议事的朱泰昌撞上了。他眼前一亮,心想,天底下竟还有这般水灵灵的美人?于是,打那天起,他便瞄上她。那年端阳节,龙船划到她家当门口,突见船尾掌艄的青年满面春光的朝着二楼栏杆上的她一个劲地打眼示,竟忘了掌艄,将船引到了别人的赛道撞到了江岸,从那天起这青年人像头白鹿撞她的心房。不久,朱家托了媒人,姑娘果然点头,只是杨思成有些不悦,跟女儿说,他家再好也在乡下,你能习惯吗?实际上,是杨思成嫌弃人家乡巴佬,认为一个笑面虎肯定做事歹毒。姑娘下嫁到乡下,杨娉儿一路跟朱泰昌生下长仔朱靖山次仔朱靖宇三仔朱靖江满女朱靖萍三男一女。杨思成见一群外甥条条可爱,这才逐渐接受了这乡下人的谦恭。俗话说,一条女婿半个儿,因思成自己的长子杨昌江冥顽不灵,对于女婿倒也器重起来,常拿些银子为女婿铺路。每将女婿招进家门,朱泰昌恭伺于亲爹身旁,满面挂笑,仿佛笑罗汉,杨思成便道:“就那么老笑,你累不累?”“不累,爹。”“没见你不笑。你就不能不笑么?”“爹,总比哭好吧。”杨娉儿接过话茬替丈夫解围。“难不成睡着了也是笑?”“还常常笑醒呃!”女儿笑说。“还真是个怪物,有哪样紧笑的?。”杨思成望着满脸笑容的女婿只好将这句话阴在肚子里。笑比哭好,他也只好认承女儿的这句话。


10、小女朱靖萍
    朱家满女朱靖萍八岁,一对大眼,两条羊角辨,穿着花格洋布小衣在门前乱跑,挺是可爱,只是口齿稍有瑕疵。纯子见了,便亲热地唤她:“萍儿,过来,让满娘抱抱!”那泰昌媳妇杨娉儿偏不许她女儿叫李纯子满娘,却要那小靖萍叫纯子做阿姨。杨娉儿站在一旁跟女儿道:“快,叫阿姨!”那小妹崽眨巴着修长齐崭的两排睫毛,听话地叫道:“阿—爷!”“不是阿爷,是阿姨。快,叫姨姨——”“爷—爷。”靖萍怯生生地再叫了一声。她很少见到这个小叔叔的媳妇,李纯子对于她这样一个小女孩来讲,就是个陌生。“不是爷爷。是阿——姨!快叫!”她娘又诱导着说。她又叫着:“阿——爷!”“莫捡怪莫捡怪!”杨娉儿对刚能下地站立的弟媳李纯子道,“我这丫头早产,都长到七八岁了,还像两三岁的伢崽,港话老左音,真是把她无法。”“嫂子莫急,长大了自然各人会纠。”纯子道。因为脚刚让程藤氏上药,自然是腐臭加了药味,有些难闻。纯子便没强求那侄女靖萍拢边,嘴角挂着微笑,对几丈远的那个小侄女说:“萍儿长得真乖,二天长命百岁。”话语过后,她便望着更远处的道路,望着通向山外的那条江水,以及江上过往的大小舟楫;她的心里想着江下她的家乡,希望她的男人泰义乘了上水船回来接她。


11、上帝保佑
    正当这时,田应天的三太太秦船儿左癫右癫蹦过来探望她。搭边不搭边地掐指算起来,李纯子还应是秦船儿的一个远房表亲,拢近便打听:“表妹,好些了么?”“托牛儿他娘的福,脚伤消肿了好多。”纯子回话。朱戴氏一门心思跪在佛祖前替纯子祈年求命,朱杨氏一个劲将自己收到李纯子身后。朱杨氏杨娉儿长李纯子一轮多,她跟秦船儿、舒船月以及李纯子几个,都虔诚的信奉上帝。严格算起来,基督教比佛教进入青冈哨的时间还要早。佛教在这里的真正兴盛,应该是嘉庆初年辰沅永靖兵备道道台傅鼐施政吏治的那个年代。是傅鼐在大鸟城四围用捐金与皇银军费修筑了百多座佛庙,使这大鸟一域禅事浩盛至今,基督教反倒退其次。朱杨氏十分虔诚,望着正前方神案上一尊十字架上钉着的毛胡子,她一个劲地在胸口上替李纯子划十字,一个劲眯目心语:“上帝保佑,阿——门!”

                        2018.03.25.13.51




发表于 2018-3-25 17:56 | 显示全部楼层
前排坐下,慢慢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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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3-25 20:32 | 显示全部楼层
拜读
 楼主| 发表于 2018-3-28 13:27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你们!本来我不会写小说,我连中国的四犬名著都没看过……在三年前的一次吹牜时,我说,我也来写一部书,没想到这一写就亡命了,没日没夜,没想到写作这么苦又毫无回报……更不讨人戴爱——这一写就是三年,苦乐自知而已。
 楼主| 发表于 2018-3-28 13:27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你们!本来我不会写小说,我连中国的四犬名著都没看过……在三年前的一次吹牜时,我说,我也来写一部书,没想到这一写就亡命了,没日没夜,没想到写作这么苦又毫无回报……更不讨人戴爱——这一写就是三年,苦乐自知而已。
 楼主| 发表于 2018-3-28 13:28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你们!本来我不会写小说,我连中国的四犬名著都没看过……在三年前的一次吹牜时,我说,我也来写一部书,没想到这一写就亡命了,没日没夜,没想到写作这么苦又毫无回报……更不讨人戴爱——这一写就是三年,苦乐自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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