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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连载] 晨曦咏叹调(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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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4-10 17:4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彭银华 于 2018-4-30 12:02 编辑

    QQ图片20180411081706_meitu_1.jpg
        
   1
   星月淡出,夜色褪尽。几片朝霞瞅准时机,当仁不让悄然登场,施施然袅娜几下身姿,便信笔涂抹起来,姹紫嫣红鹅黄乳白渐次渲染浸润,恣肆汪洋地晕染着天空,很快便把霞式版图扩张到好大好大一片。是时候让旭日东升,开启全新一天的光明模式了。
   太阳,似探头探脑的鲜红气球,从遥远的地平线上一寸寸地浮了起来,一俟悬浮在金红霞帔中,那气焰万丈君临天下的范儿端得足足的,一边冉冉登基,一边把缕缕晨曦金针般射向大地田畴,射向一茬年轻的楼群,刷亮着林立的脚手架。
   这个世界彻底醒来了,一个完美的日出就这样收悉在路边几个年轻人的眼眸中了。
   年年岁岁日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这是1979年初夏,小城近郊的一次日出,这是当时几个普通年轻人的一次非正式观景——在送一位女青工去汽车站搭客车去外线工地作业时,顺便看了看东边天宇上上演的这一幕旖旎而无声的剧目。
   当时的几个年轻人,两男两女,都是一家国企的建筑工人。我和纪大明,五尺男儿,干的是泥瓦工,成日间在脚手架上,在同一生产线——同一根灰线上一刀一砖砌高楼。朱亦珠,一个高挑清瘦的弱女子,却是飒爽英姿油漆工,爬上翻下左右开弓油漆门窗颇有两把刷子。而黄小菊那丫头,刚刚从一个纺织单位调来,具体分个什么工种还不知晓。
   大家只晓得油漆班去外线工地开拔了,亦珠落单了。这丫头前晚上一头扎进西方现代派的剧本或朦胧诗里,朦朦胧胧老半天睡不着觉,及至睡着后又睡过头了,只得第二天再匆匆赶去。原本是小菊一人负责充当人工闹钟兼送行者的,可大明非要把我从甜蜜梦乡中拖起来,一道送送怎么看怎么也有些林妹妹弱不禁风味道的亦珠小姐。
   就这样看到了晨曦,沐浴在晨曦之中。
   送亦珠上车后,小菊回去补觉了,我和大明则没有这个福气,路边摊挡上买了几个馒头,边嚼边走边上架——登上了某家新公司办公楼施工现场的脚手架。架子上空无一人。不对,有我和大明,更有比我们来得更早的晨曦。
   我们没干活,没小工伺候,也没法干活。就来个近天楼架先得日,好好享受享受这初夏的晨曦吧。
   一个时辰后,脚手架上热闹起来了。
   “来砖啦——”
   “来灰啦——”
   “弹尽粮绝了哟,要困死老子呀?”
   “黑皮,黑皮,快点走啊,怕踩死蚂蚁子还是何事咯?”
   “你小子就会磨洋工,这么高的架子上哪来的蚂蚁子咯!”
   “呃,我说龙鳖呢,怎么死蛇子一样的,两条麻杆子腿干嘛发颤咯?”
   “别跟他磨叽了,八成是昨夜晚跑了马,画了一床地图,哪还有劲挑红砖咯!”
   “我管你马不马图不图呢,老子这里又没砖了,就算把你这家伙砌在墙上,又有卵用?”
   ……
   用大明这家伙的话来说,咱们这些响当当正宗工人阶级,高高在上的泥工师傅就该这样吆五喝六的,就该这样把运送建材的小工(大多是农村来的临时工或者临时合同工)当狗奴才一样地使唤、逗耍乃至谩骂着才图个口乐落个穷开心。快进入八十年代了,小城建筑业面临经济体制改革,却还没有拉开序幕。还是计时工,大锅饭,干多干少、干好干坏一个样,其实没谁真地那么急着等红砖等灰浆来砌墙,真来了也不会忙着一刀灰浆一块砖地干个热火朝天。何况这夏天,只是抓早晚两头,日头一当空,就一窝蜂下去吃喝、打盹去了。此时纯粹过过嘴瘾,过过高高在上的主子瘾。
   其时,我也是这样的“主子”,可我没享用“主子”的特权,没加入这吆喝大阵。

  


 楼主| 发表于 2018-4-10 17:47 | 显示全部楼层
      2




       我不加入,一是觉得很无聊,都是太阳底下备受炙烤的角色,都是凭体力干活,你高高在上砌墙抹灰,他负重奋进穿梭往返,只是由彼此的工种所决定。你吃的国家粮,是公司正式职工,他吃的农村粮,是公司临时合同工,都在公司吃粮、干活,谁也不比谁少晒一点太阳,少淋一点雨水。都是爹娘养的血肉之躯,哪有什么“上智下愚”、三六九等?
   我不加入,二是压根儿用不着吆喝,如果真要吆喝的话,倒是为我供料的那位小工应该吆喝我呢:“快快砌墙,料堆这么高,都快压垮架了”。
   当然,我的小工,不会这么有违人伦地真吆喝。他跟了我一个多月,我基本吃定他了,借他几个胆子也不敢吆喝。这个虎背熊腰的魁梧汉子,只是撩起汗衫前襟使劲地擦着一头一脸的汇成小溪似的汗水,背靠一根粗壮的架柱,坐在竹架板上,然后取下头上的尖斗笠扇着风。不过,扇风就扇风,歇着就歇着吧,你还神秘兮兮从左边裤兜里掏个什么东西,整个什么自恋范呢?我还真让他勾起了兴趣,不由得斜窥了一眼。原来他掏出来的是一个镜子模样的家伙,顶多只有半个巴掌大小。放在他那小蒲扇般大的巴掌里,似乎还反射着微微的光晕。他没有马上看那玩意,而是左顾右盼一番,确认周围无人注视他之后,才迅速对镜扫瞄几眼,然后同样迅速放回裤兜。接着又从右裤兜内掏出一本小册子,用一种和他这蛮工汉子形象极不相称的专注神情默默看着,很快进入了一个与砖、灰、扁担等毫不相干的世界……
   老实说,以前我的作业地盘同大伙儿一样,也是缺粮少药,不时闹闹饥荒的,可自打几天前来了这个金刚似的汉子,形势就大为改观了。我要是一台砌墙机的话,大可以没玩没了地运转做功下去,绝不会因断料而停歇半分。
   我这哥们也太有神力了,压在肩头的是节巴最密肉头最厚的竹扁担,红砖把砖夹子撑得满满的,每担都是40块,两百多斤呢。灰浆呢?4只甚至6只灰桶一肩挑,大步流星奔走着。如果说1层是平地、3层以上有卷扬机做垂直运输,架上平地几十步路算不了什么的话,那2楼和3楼,完全是原始方式,踩着跑跳一步步拾级而上,谁的肩头即便只是搁上个100多斤,走在颤悠悠直晃荡的跑跳上,谁不小心翼翼、诚惶诚恐的?气力不加的甚至还气喘吁吁呢。可他倒好,两倍重的物体压肩上,不说如履平地,可也是云淡风轻,若无其事的,就像仅仅挑着几十斤东西,轻轻松松就上来了。
   红砖在架板上一码好,他就背着结钩扁担走空路再去运砖。这时,一手提着砖夹子,另一手往往又掏出“镜子”照那么几下,只是没有像《列宁在十月.》里的卫队长那样还有一把梳子,刷刷刷梳那么几下头发,因为一般情况下,想梳也麻烦——他头上总是戴着尖斗笠的。
   看他这么个超人范儿,管着两个工地的泥工队长打起了主意,让他一个顶俩,腾出一名小工去另一工地。谁知这汉子不喝这一壶,操起一口毛主席家乡话回敬道:“一个萝卜一个坑,各人自扫门前雪。您又不会多发一分钱工资给我,我吃饱了撑的呀。”队长讨了个没趣,只好另找茬来维护其尊严:“好,好,好!你是懒人挑重担,好腾出时间来耍,看耍书,只是你可别把扁担压断把砖夹子撑坏了,公家的东西要爱哦。”汉子不说话,只把工具横在队长眼前:节巴最密肉头最厚的那家伙,上面还绑了一根形同小扁担的竹篾片,连接铁钩的绳索也比别人的粗出好几股,至于大号的砖夹子,也给密密麻麻缠上了棕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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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4-10 17:48 | 显示全部楼层
        3


        亦珠去外线工地前的那个傍晚,我们这个“四人帮”看完电影《快乐的单身汉》,一边就着影片情节快乐地扯着闲篇,一边就不知不觉信步走到河滩上。在草地上一坐下,“快乐”的话题不知怎么一下把转嫁到了脚手架上,聊着咱这些”师傅“拿那些小工开涮取乐的事儿,我就顺势扯了扯我那小工凭一身牛力多装少趟运料快,多赚休息时间用来照镜、看书的怪现状,以澄清自己不加入吆喝大阵的缘由,藉此牵动了一阵短暂的笑声。
   亦珠第一个把笑声刹住,用那对似乎常年用水(不是泪)养着的大眼睛瞪了我一眼,努了努樱唇小口:“你就贫吧,编吧,成天鼓捣你那劳什子小说,对着稿纸去贫,去编吧,可不要搅到现实生活中来了哦!”
   “好啊,我看老船还得谢你呢,亦珠小姐。”我刚打算跟这位林妹妹逗逗趣,一旁的纪大明抢过了话头,这瘦长个子与我是同行,有时甚至同扯一条线砌筑社会主义大厦呢。这家伙不失时机拍着美女马屁说,“要不是你这么说,他这榆木脑壳打死也不会想到可以拿这当素材,不定什么时候写进小说呢。不过,这小子说的倒是真的,我也亲眼看见那个膀大腰圆的小工,就是这古里古怪的德性。”
   亦珠矜持地笑了笑,很快便若有所思起来。原本有了些红晕的瓜子脸不知为何又变得苍白起来了。其实,一个小工,即便是一个文武双全的小工,其形状再怪异,与林妹妹你又有什么相干呢?我也不愿也不能再瞎寻思了,因为,这时亦珠缓缓从草地上站了起来,大明绅士般地作势要来搀扶,被她一只纤弱的手用力推开,然后一边略带蹒跚地迈开步子,一边同大家挥了挥手:“小菊,早点歇息去,我明天一早要去Y县纸厂工地了,还不晓得要呆好久呢。”
   “走喽——”与她几乎是同时站起来的小菊——一个比她略矮略丰满些的姑娘应了声,背对着她,朝我们扮了个鬼脸。然后做丫鬟状,屁颠屁颠跟着走了。
   俩男生朝她俩渐行渐远的背影,久久地行着注目礼。其实这“礼节”全是冲着亦珠一人来的,尽管她微微有点跛足,有些残缺,可那娉娉婷婷的背影,丝毫不影响对异性目光磁铁般的吸引力。
   当年的我,从来就没被这泥工活计吸引过,可也不是多么鄙视。只是生活的一种形式,而且还是一种不愿奉为终身职业的形式。尽管掌握其基本技能不是多大难事,事实上我也在较短的时间基本娴熟地掌握一应要领,从打基础做“大放脚”,到主体的承重墙间墙山墙各类墙体的砌筑;从屋面防水到室内外抹灰,都一一试过身手,也弄得个像模像样了。
   如果说,刚学那会,兴趣还浓一些的话,那么,像模像样了,反倒觉得兴味索然。每天上班是无可奈何的事,一下班就拿起一支铱金笔或圆珠笔,对着一叠老爸或老妈的备课纸,煞有介事地涂鸦着所谓小说。
   没成想这新小工一加盟,我望着突然堆积如矮墙的砖、灰,搁在我身边,觉得真不是个事,显得我多么笨拙或者多么懒惰似的。只得在他看书的时候,拉开架势,甩开膀子,一鼓作气大干一阵。直干到矮墙夷为平地了才罢手。而看书的家伙并没有迷醉,眼角总有一线余光扫射到了平地,立马来一通多装快跑,很快又把平地变成了矮墙。我稍事休息,只得继续投入下一轮砌筑高墙、降解矮墙、矮墙再起的循环中……
   不知不觉,我的作业面比队友们高出一大截子了,堪称疯长了一把。猛可里我想起“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一古训。犯不上成为众矢之的吧。看来剩下的事,只能是走到高墙下的阴影里,同我的农民工搭档一样看看闲书了。
   可我手头无书。只好“喂”了一声:这位老兄,看的什么书?
   对方的反应是没有反应。
   再来。
   “喂,老兄”,仿佛还是同石头说话。
   我只好冒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可真是铁一样坚硬,混凝土一样敦厚的肩膀,用来担砖灰砂石,自然再好不过。可如果担道义呢?):“问你看什么书,好像没听见。可我砖灰快用完了,你又何事晓得,飞跑一样地给我送来了咯?”
   他这才把目光从书本上移到我的脸,移到我质询他的嘴上,还有眼睛上。半晌才把手中的书本递给我。
  
 楼主| 发表于 2018-4-10 17:49 | 显示全部楼层
       4

       原来是《红楼梦诗词选》,我不免惊诧莫名了。就这大力士,焦大式的人物,居然如此小资般酷爱软语情词解《红楼》?这反差也未免太强烈了吧!
   许是受不了我惊讶目光的久久聚焦吧,他那两束明净而坚毅的目光一下子缩回到他那对略呈三角状的眼睛里了,还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仿佛做了什么错事的孩子被大人逮住了一般,嗫嚅着说:“没办法。从初中二年级开始养成的爱好。看得是有点入迷,周围一般声音大都充耳不闻。不过,下意识提醒自己毕竟是在做小工,间隔一定的时间总要抬头看几眼架板上的砖灰。”
   我说那你就隔三差五看架板吧,我先看看你的“红楼诗”,借机养养神。
   我一页还没看完,眼角余光就瞥见了他那卫队长照镜的经典快速切换镜头,我虽有几分好奇,可也不想傻乎乎打趣人家,偷偷照照自己的尊容,也算隐私吧,对人起码的尊重还是应该有吧。
   我只是私下里诧异,这大老粗还真是一个谜,牛高马大的车轴汉子,古铜色的大方脸上镌刻好几条不深不浅的沟壑,指示着浓眉小眼的位置,也似乎在透露主人的年龄,不说人到中年了,也早过而立之年了吧。一件白圆领老头汗衫经汗水浸泡早已灰不溜丢,且一个个小圆洞出卖一身腱子肉黑黝黝的成色。而一双小蒲扇般的大手,比脸比汗衫圆洞里的肉皮还要黑还要粗糙。就这副尊容,居然又是读红楼,又是照镜子,简直比老细还老细。我除了微微摇头,暗暗给那经典细节命个“飞镜顾影”的名称以外,实在不知怎么把握二者的对立统一了。
   我一边翻看着他的书,一边跟他闲聊起来:说实在的,除了《好了歌》,有点宿命色彩,通俗中带一些谐趣,能引起我一点兴趣外,其他什么《十二金钗判词》、《枉凝眉》、《葬花词》、大观园赏菊赛诗之类,看来看去不得要领,这些个风花雪月、卿卿我我、扭扭捏捏、欲说还休的劳什子,是不怎么合我胃口的。甚至连《红楼梦》全本也没读完,开头结尾倒是看了,因跳过了这些诗词歌赋和一些家长里短的描写,就好像整部红楼梦患了贫血症一般,给人的印象苍白得很,而那些过于含蓄的爱情诗和荣宁两府鸡毛蒜皮的日常生活描写,论你红学家怎么吹,也吹不来我的兴致。

      他说那是你静不下心来的关系。真要静下来,耐得住寂寞,读进去了,你会慢慢感觉得到。说红楼梦是百科全书,不是因为开头结尾以及贯串始终的宿命这条主线,其实就是你不爱看的那些内容,渗透着百科知识、蕴含着中国古典美学神韵,小中见大,平中见奇,一花一叶一滴水,照得见当时社会的本质真实呀。
   没想到一旦聊起这些,他压根儿不是我想象中的闷嘴葫芦,居然侃侃而谈说了好一会。他说的这些,以前不是没在书本上看到过,可当面听人用一种绝非讲课的平常话语说出来,倒是第一次。尽管他一再声明他绝不好为人师,可经过后来一系列接触,我从心底里把他当老师了。及至数年后参加自学考试,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选择选修课时,我还凭着从这位仁兄那里学来的一点底子,选了《红楼梦研究》并考了个高分呢。此是后话,无须赘述。
   那天也不知聊了多久,看到人家的作业面也渐渐同我的趋平了,我们才从脚手架上的“红楼梦”里醒过来,各就各位,埋头砌筑起社会主义的广厦来……
   说来也怪,那天聊那么久,下班后分手时,还是不知道他姓甚名谁,贵庚几何以及其他个人信息之类。也许在我的潜意识里,只要聊得来,那些都不重要,完全可以被忽略吧。
   不过,我总不能一直老兄老兄地叫着吧。没几天,他自己把自己不太隆重地推介给我了,用的是些边角余料的时间。
   他叫石晨曦,乳名曦伢子,同辈人直呼晨曦。N县人氏。翻过年槛子就是30岁了(我不免一惊,30岁的人原来就是这个样子了?那可坏了,我也只有六年就会成他这样,悲催呀)。父早逝,扔下寡母、三个姐姐和他这个5岁的老儿子。寡母靠一手飞针走线的刺绣女红和缝纫,缝缝绣绣打拼出一家数口勉强果腹的生活。亏得几个姐姐比晨曦大不少,后来出嫁也嫁的都是好人家、殷实人家,她们帮衬着老娘把石家唯一的男丁送上学校,一路小学、初中、高中,都是成绩拔尖的角色。要不是“文革”来了,送大学,学费再贵,几个姐姐姐夫也不会皱一下眉头的。
   问题是无校可进,无书可读了,晨曦只有回乡务农一条路可走。春耕春插,盛夏双抢、秋收晚稻,冬修水利,一年四季日晒雨露,挑重担、走远路,要不一身筋骨哪会出落得这般壮实,一身肉皮哪会熏陶得这般太阳针插不进暴雨水泼不进?可书都烂在肚子里的滋味真不好受,于是干完一天活计,就点着油灯看《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词综》和《红楼梦》,不时做点笔记,也算没虚度光阴吧。
   这时队上下放了好几个知青,文化程度跟自己差不多,在一起干活,聊天,还很对路。说到这里,他禁不住认真打量了我一眼,说有个后生子同你有几分相像,不但相貌,而且谈吐举止都有点不同于一般后生的书卷气。
   我说我长这么大,书卷气听是听说过,但到底是个什么气,压根找不着北,更别说能用到我身上了,从来没享受过这等名号呢,今儿可拜你所赐了,不知是应该荣幸呢还是汗颜?
   他不理我这茬,下意识地复制一把飞镜顾影,然后继续推介自己:
   说话间知青大返城了,我又落得个孤家寡人了。我和老娘联产承包的这点田亩,我姐姐姐夫搭一把手就行,为摆脱寂寞,也为挣点活钱,找到我一个在你们公司当干部的亲戚,就这样从烂泥巴田里一步登天,登上这高高的脚手架了。
发表于 2018-4-10 18:18 来自红网论坛客户端 | 显示全部楼层
欣赏学习好小说。
发表于 2018-4-10 19:3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唐寡白 于 2018-4-10 19:35 编辑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影子。老船的故事很感动人,石晨曦粗糙的外表与《红楼梦》的诗词形成鲜明的对比,或许,这故事是给读者留下了很多美好的想象力的。
    理想很美好,现实很骨感。《晨曦咏叹调》当从标题上看,主人公的命运就应该是一波三折的。
    因为真实,所以很有张力。因为真实,所以期待。
    欣赏伟大的现实主义故事。建议精华(置顶)。
 楼主| 发表于 2018-4-10 22:05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渔夫老师的惠顾和欣赏。敬请继续关注。问好!
 楼主| 发表于 2018-4-10 22:08 来自红网论坛客户端 | 显示全部楼层
唐寡白 发表于 2018-4-10 19:32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影子。老船的故事很感动人,石晨曦粗糙的外表与《红楼梦》的诗词形成鲜明的对比, ...

谢谢寡白老师。你的解读真是道出了我试图借助这个故事道出的时代、命运与人性的关联及其深刻内涵。敬请各位老师、文友继续关注这个中篇小说。[抱拳][抱拳][抱拳][玫瑰][玫瑰][玫瑰]
 楼主| 发表于 2018-4-11 17:28 | 显示全部楼层
真诚感谢寡白版主建议、蝴蝶首版操作老船此作为精华置顶,特别鸣谢柳林版主为拙作制作契合文意的精湛题图。
 楼主| 发表于 2018-4-11 17:3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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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多久,脚手架上的大锅饭没那么好吃了。虽说还没有完全打破,可也让改革的春风吹得不那么逍遥自在了。虽没有一步到位搞多劳多得的计件工资制,可也舶来了计时工资加超产奖的分配机制。
   其时,我同晨曦俨然一对油盐罐子,搭档在一块,干活聊天两不误,有时还心血来潮,教晨曦几招瓦刀砌墙的手面功夫,我忘了自己学徒时的窘相,老是笑话晨曦笨手笨脚的样子。可不到十天半月,这大笨熊不知怎么变戏法一样地心灵手巧,做出来的活计几乎不比师傅我逊色多少了。得瑟,再加上略有点忙活,硬是让这家伙连红楼诗词都少看少背好几首了,只是那飞镜顾影还是不带减量的。当小工把我这“正工“的活也干了一部分,我就只有大部分时间坐在架上或者干脆坐在工棚的床上看闲书,看《约翰·克里斯多夫》之类翻译小说的份儿咯。
   就这样,每天是要干就大干一阵,歇下来就坐他一个够,大有把竹架板坐穿的架势。可这“超产奖”一横空出世,我们也同大家伙儿一样坐不住了,心思都往钱眼里钻,攒劲干吧,多干一点,超产了,每月多拿八块十块奖金,打平伙打牙祭就不会缩手缩脚了,以前那个领到工资只够逞三天英雄,然后像阉鸡子一样度日的时代就会一去不复返了。
   老实说,起先我也没能免俗,跃跃欲试为超产奖而战。至于晨曦,这回找到队长主动请缨,不跟老船一个人干了,要多供一人的料。于是就有纪大明加盟进来,同我们结合成一个三人组了。
   风风火火地干了几天,每天工作量是原来的两倍还多。照这样下去,月底一评定,我们组每人拿十元的超产奖是铁板上钉钉,笃定的了。可我的手,我的手啊!由于每天要砌筑一千多块砖,高频率地接触粘有砂粒的湿漉漉的红砖,十个指头都不同程度带花了,尽管戴上手套,不到一天,纱手套手指部分就磨穿了,很快就有斑斑血渍模糊叠印在手套上、墙体上,真是血染的风采呀。我没有对越自卫还击战的英雄那么伟大,一点也不为自己无意间克隆这“血染的风采”而骄傲,去-【哔~】-超产奖吧!还是像以前一样,拿着撑不坏也饿不死的基本工资爱干不干的多好。可一看晨曦,指头厚厚的硬茧哪会在乎砖头灰浆的侵蚀?劲鼓鼓的,兴冲冲的,一副余勇可贾的样子,恨不得一人供三人的料。至于大明,虽没晨曦这般粗犷,却不知为何也没有我这般“风采”,只有左手两个指头磨破了一点螺纹,一丝丝几乎看不见的血渍,缠上胶布就没事了。
   我不管这么多,先请了两天病假,然后毅然退出了三人组。晨曦可不愿落下我,自告奋勇在重组的三人组之外再多供我一人的料。当然,重走老路的我同他们相比,充其量也就能用半个人的料。
   在我“病休”的那两天,晨曦也请了一天假回去了一趟。再来工地,带来了好几件行头——几对特制的能装50块红砖的砖夹子、两担特大号木桶。桶壁外边都写着一个红红的“晨”字。
   就这样,工地上每天都有个薛仁贵似的大力士,用一副铁肩挑着常人只会啧啧称羡却无法效仿的砖、灰重担,穿行往返着。一人供三人半的料,还有余暇飞镜顾影,顾影之后,居然跑到我的作业面,装出一副可怜相:“行行好吧,老船。又是好多天没拿瓦刀了,你好歹让我砌几皮砖,过过瘾哦。”
   其实,他的一番良苦用心我清楚得很,担心我手指未复原,要帮我,却又要给足我面子。
   我故意摆谱:这个嘛,不是不可以,不过,我俩做个交易,互换一会儿家伙,你给我镜子,我给你瓦刀。
 楼主| 发表于 2018-4-11 17:3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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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交易没成,我瓦刀让他拿去了,他支支吾吾搪塞了好一会,到头来“镜子”还是没拿出来。这不得不叫我怀疑这“镜子”未必是实打实的单打一的镜子。反正几个月了,看他飞镜顾影不下两三百回了,可从来没看清是个啥模样,其中必有隐情。可到底是什么呢?尽管我很想弄清这悬念,但还是本着尊重别人隐私的心理,不和他霸王硬上弓了。再说,凭他的身胚子和体力,即便真“上弓”,也铁定得不了手的。
   俗话说“有钱能买鬼推磨”,那年月只需一点点物质刺激、奖金刺激,房屋的主体结构就一个劲地疯长起来了。这不,晨曦刚来时还刚刚打完基础,在建正负零以上第1层,不到3个月吧,一幢5层的办公楼主体就封顶了,接下来内外粉刷、门窗油漆、水电安装……各工种成龙配套交叉作业,敲敲打打,打底上漆,忙得有声有色起来了。
   亦珠就是在这么个立体交叉有声有色的作业氛围里,以女油漆工的飒爽英姿,再度出现在我们眼前的。她是前两天晚上从Y县工地回来,昨日歇了一天,今天就被派到办公楼工地干活,首先当然是给门窗油漆前打磨、刮腻子之类工序吧。
   不用说,几个老伙计一见面就是一番林妹妹长林妹妹短地说说笑笑。谁知道一听“林妹妹”,刚刚例行过飞镜顾影、手头正欲从兜里拔出《葬花词》来进入角色的晨曦老兄,居然把小册子随意搁一窗台上,竭力睁大着怎么也大不起来的眸子,看似茫然实则并不茫然地跟进着我们的目光搜寻“林妹妹”。
   这不搜寻不打紧,一搜寻立马撞出电石火花了。我和大明莫名其妙僵在一边,见证一个戏剧性镜头的定格:一个眉清目秀、弱柳扶风的城里姑娘和一个外形粗壮、土气十足的乡下汉子竟然戏剧般地在一间正待内粉刷的房子里对上了眼。我分明看见,晨曦这家伙嘴巴给套个“O”型,老半天也没解套。
   “曦哥——怎么会是你?”
   “啊呀,是亦珠啊,快两年……两年没见面了吧?还能见到你,真没想到,没想到啊!”说完仍张开嘴,“O”型依旧。
   大明这小子在我耳边轻轻嘀咕道:“奇了怪了,焦大遇上了林妹妹!可也犯不着这般惊奇吧?”
   我同样用耳语回了他一句:“接下来你会发现,惊奇有理由。”
   果然,两人一番解释,很快解套了晨曦的“O”型和我们的惊奇——
   亦珠也同我和大明一样,作为知青下放过,下放在晨曦他们队上,而且就住在他们家。一同住进去的还有小菊这跟班。将近两年地绣地球,这粗使丫头倒没什么,而患过小儿麻痹症自幼体质羸弱的亦珠,要不是多亏石大妈和曦哥的关照,还不知如何从风风雨雨里熬出来呢?
发表于 2018-4-11 19:43 | 显示全部楼层
欣赏,拜读。
发表于 2018-4-12 10:20 | 显示全部楼层
说红楼梦是百科全书,不是因为开头结尾以及贯串始终的宿命这条主线,其实就是你不爱看的那些内容,渗透着百科知识、蕴含着中国古典美学神韵,小中见大,平中见奇,一花一叶一滴水,照得见当时社会的本质真实呀。欣赏佳作!
 楼主| 发表于 2018-4-12 21:54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寡白老师雅赏!问候!
 楼主| 发表于 2018-4-12 21:59 | 显示全部楼层
华山村夫 发表于 2018-4-12 10:20
说红楼梦是百科全书,不是因为开头结尾以及贯串始终的宿命这条主线,其实就是你不爱看的那些内容,渗透着百 ...

佩服华山老师在红学上的真知灼见。老船拙作中的“我”在七十年代末期对红楼梦的肤浅理解,当然不知晓这部伟大著作之所以被解读为百科全书的奥秘所在,只凭个人浅显的文学悟性,无法把握其精髓,故而不怎么喜欢阅读红楼梦。
 楼主| 发表于 2018-4-12 22:0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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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下班后,亦珠做东,主客当然是在乡里关照过她的曦哥,作陪的自然少不了我和大明这哼哈二将,还有在小城一家床单厂做挡车工的小菊。
   姑娘们一人一小瓶汽水,三个男子汉开了一大瓶德山大曲,那时的国营饮食店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佳肴,就一个醋溜鲤鱼,一盘白切肉,一碗鳝丝烧黄瓜,然后就是炸辣椒和好几个叶子菜。可大家伙儿就着这些大路菜,喝酒喝饮料,聊起当年知青生活这本经,不晓得有好投入,其中虽不乏唏嘘慨叹,但更多的还是对那些个野趣的回味。
   闲扯了一通,话题终于被我扳回了主航道:“话休烦絮,说说当年在曦哥家打成一片亲如一家的事儿吧。不如你们三个当事人从实招来吧?”
   亦珠、小菊和晨曦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倒是小菊快人快语:“没我什么事噢。虽然我也很感谢曦哥和石大妈的多方关照,保证没齿不忘,可毕竟只是托林妹妹的福啊!”
   我点将了:“你个快嘴,那么你就以参与者兼旁观者的身份,先说吧,他们俩作补充。”
   大明不干了,非要晨曦先说不可。
   一番争执,还是小菊开了个头,后来你一句我一句,也不记得谁谁谁说了那些故事,提供了哪些细节,反正我事后一回顾,笼统整理出来,就是下面这支乡村生活咏叹调吧——
   照身体情况来看,亦珠实在不应该下乡插队。一是小儿麻痹的后遗症,弄得左腿比右腿短了一点点,可就是这一点点,让她弱柳扶风的优美走姿微微变形,再平的路也觉得不平。二是脾胃不大好,红薯土豆南瓜等瓜菜,即便只有常人一半的量进入体内,便能生翻江倒海之能量。而那时全米饭在城里居民锅里是绝对的稀罕物,不逢年过节,休想出现。这样一来,摄入量太少,人就益发清瘦纤弱,渐渐地就把一个“林妹妹”的形象加上点现代元素,无意中给演绎出来了。
   关于她属不属下放之列,执掌学生分配大权的学校工宣队有两种完全相左的意见。亦珠身子虽弱,可心比天高,跑到工宣队办公室,抢过笔来,在墨迹未干的下放学生名单上,堂堂正正写上“朱亦珠”三个大字。
   就这样和七八个同学一道来到了N县靠近韶山的一个村庄,她和小菊分到了晨曦家里。
   队长还算通情达理,接回知青,先让他们歇两天,熟悉熟悉情况再出农业工。
   可亦珠她俩一天也没歇,一进家门就缠着石大妈问长问短,帮着喂猪喂鸡,拿起火叉子夹着毛柴、稻草烧火煮茶煮猪食,黑烟凶猛地窜上来,直弄得眼泪珠子像断线一般地顺着沾了不少锅烟灰的脸颊流个不停……
   大妈对这两个妹子,特别是亦珠可是打心眼里喜爱得不得了。一个劲地说这妹子何事咯样细津津的,像根香签子一样?听小菊那么一说,老人心里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想来想去,想出一招:从吃稀饭开始,慢慢加稠,直到吃软饭、硬饭,保准能把肠胃调理好。
   于是大妈就巧为无菜之炊,想方设法弄些香芹、荠菜拌入慢火熬成的稀粥,为她养胃;大热天,晨曦顶着正午火辣辣的日头,去港汊田头摸小鱼小虾,翻泥鳅鳝鱼给俩知青改善生活。
   母子俩还多次同队长套近乎,软磨硬缠地让队里安排些轻松活计给亦珠。春插双抢大忙季节,实在安排不过来,石曦就利用大中午或者有月亮的夜晚,近乎蹑手蹑脚、鬼鬼祟祟的,像做坏事一样地做好事——来到分给她或者她们的田头,或栽种秧苗,或挥镰割禾,反正手脚麻利,活儿娴熟,个把两个时辰拿下一大片,够她们半天的工作量。
   起先,亦珠无论如何不肯接受这恩赐,要跑去跟队长澄清这是晨曦哥的杰作,工分要记他名下云云。大妈一把按住:“珠妹子啊,你这不是为他请功,倒是害他呀。人家会说他为一两个知青妹子献殷勤,准没安好心呀。再说,你让他多做点田里功夫,他还舒坦些,省得他没完没了地看那些死人子的书。都死了几百上千年了,留下的那些书里还出得黄金般的稻谷?曦伢子干这些活熟门熟路,晒点太阳晒点月亮没事的,反正早就是雷公一样乌黑乌黑的了,不差这点晒。”
      大妈这么一说,只好违心地领受这高工效带来的高工分了。不过,也正好刺激了亦珠发狠苦练插秧割禾等手面功夫的好胜心。功夫不负有心人,几个农忙季节下来,早已练成“快枪手”了,而跟班小菊总是慢那么一点点,不过,论挑担子、踩打稻机,亦珠小姐就不是跟班丫头的对手喽。
   第二年,晨曦的殷勤可就没处献了。不过,又有新的使命落在他肩上。令他做梦也没想过的是,城里来的知识青年居然要拜他这个乡巴佬做老师,不是当年最风行的做阳春的田间老师,而是那种……怎么说呢?就是石大妈所说的那种死了几百上千年的老夫子们留下来的书,有人要让晨曦教那种书了。
 楼主| 发表于 2018-4-12 22:1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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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这里,大明端起杯子,朝晨曦举了举,揶揄地笑道:“来吧,干了这杯酒,‘晨老师’。难怪你兜里不是红楼诗词,就是楚什么……什么词,那个屈原的问天、九歌还离什么烧吧,或者西箱子记,哪有西游记好看?原来你这家伙真还有两把刷子,当上了古文老师!从实招来,这俩美女是不是你的学生?”
   一桌子人被这“楚什么词”、“离什么烧”、“西箱子记”弄得莫名所以,但随着我和晨曦、亦珠猝然感悟喷溅出来的笑沫,大明本人和小菊也莫名其妙跟着大笑起来。
   当我在满座笑声伴奏下为名著们“落实政策”——为《楚辞》、《离骚》、《西厢记》一一正名之后,晨曦的交代也没法不从实了——
   “是的,那时候出农业工,除了春插、双抢大忙季节,平时的农活,谁都是出勤不出力,中耕除草,斜撑一把薅锄子,就着东家长西家短乡里粑粑城里肉丝面之类的话题说说笑笑好一会儿,才挥动那么几下。说是锄草的,倒不如说用锄头撑地,附带打打精神牙祭,图个乐子的。
   “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干活,我可做不来,一撑地就要困觉。我只管往前锄地,恨不得一鼓作气完成一天工作量就回去看我红楼三国唐诗宋词。可既然是出集体工,就不能脱离集体呀!不管你完没完成任务,你提早回去了,就是开小差,就是逃兵。所以……”
   我一把打断:“所以你就把那些个《劝学》、《师说》、《爱莲说》、《五柳先生传》,还有红楼十二金钗之类如花美眷依次带上田头巷陌,一口气干一阵活儿,就在田边地头坐下来,同她们一亲芳泽,看个黑地昏天,亲个没完没了的。看大伙儿赶上来锄地锄到你前头去了,你又把她们塞入裤兜,不自觉地拿出抢火般的架势,当然又没用多久,便超出伙伴们一大截子,直到地头,看那些以撑地为主业以锄地为副业的人群越来越小,小得像一只只蚂蚁似的,你就故伎重演,席地一坐,又同古人特别是古美人亲密接触起来了。”
   晨曦惊讶地望着我,喃喃地说:“你怎么知道?当年你明明下放在几百里外的农场,可好像就在我们队上,在我身边一样。莫非是那个我以为同你相像的知青,根本上就是你,只是稍稍易了些容吧。不然的话,你就是神探狄仁杰再世哦。”
   “别逗了,晨曦兄。狄仁杰?你以为你这高帽子能吓倒我?还易容,还卧底呢!我可从没到过你们那旮旯哦。可我同你这几个月的朝夕相处,你那德行,还不摸个八九不离十?一干起活来,人家看起来好像要拼命,当然你自己是懒人干重活,多拉快跑,一点也不觉累。你这性格绝对不可能是到了脚手架才突然蹦出来的吧?在乡下出集体工时,你怎么个表现的,用脚趾头都能想像得到呢,还用狄仁杰?好了,别聊些个虚头巴脑的家伙,赶快言归正传,说说你怎么爬到秤钩上自称自做起老师来的吧。”
   晨曦咽下一口酒,半晌没开言,我分明瞥见他的眼神正好与做他对面的亦珠凝睇着的目光对接。便矛头一转:“既然人家谦虚,那么还是你轻启朱唇吧,亦珠小姐。谁叫你好歹也算咱晨老师的学生之一呢?”
   亦珠还没说什么,一边的小菊倒像《西厢记》里的红娘一样一力应承下来:“不是‘之一’,是唯一。就让我家小姐把这故事接龙下去吧。说累了的话,本姑娘这张快嘴包圆就是。”
   亦珠苍白的脸上不知何时堆出了两朵红晕,矜持地轻轻咳了一声,还是落落大方地“接龙”了——
 楼主| 发表于 2018-4-13 14:1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老船还行 于 2018-4-13 14:26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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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开始中耕锄草的那两天,曦哥这么干,我还没太在意。可接连几天都这样,就让我生出了几分好奇心。同小菊嘀嘀咕咕如是这般地耳语了几句。待曦哥快速锄地从我们大队人马面前经过时,小菊就猛可里‘喂’了他一声,诈他当前正值批林批孔热潮澎湃之际,可别看毒草哟。让小女子先为你辨别辨别。别抓了个现行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原以为这下子会吓得他汗毛倒竖,可他大大方方把封面朝我们眼前一亮:《毛主席的五篇哲学著作》。
   “这一亮相,很快就亮出了一个学习毛主席著作的标兵。支书队长让我歇工一周,专门整理一篇材料,上报公社。写材料难不倒我,可问题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虽然,一个活生生的曦哥,一年多来与我在同一片蓝天下沉重地绣地球,还在一个屋檐下同吃一锅饭同喂一栏猪,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但是我总感觉还是不怎么了解他。至少他不是那年头典型材料里的‘高大全’,够不上成为‘典型’的资格。既然这样,我主动放弃脱产一周的优惠待遇,向支书承诺尽力而为,却不敢做任何保证一定能让晨曦同志一炮走红。
   “曦哥干活多拉快跑,抢挑重担是不错,可都是为了赚取比别人多几倍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好看他的书干他的私活呀。而且,我看他对我的关心,与其说纯粹出于一种极其朴素的农民兄长对知青妹子的怜惜之情,倒不如说是把红楼梦中林妹妹柔美孤傲多愁多病的形象硬性嫁接到我身上了。在悄悄帮我和小菊抢插抢收的那些日子里,好多次与我的目光刚一碰撞,他就立马慌乱地避开了。如果不是心里有什么朦胧甚至暧昧的小九九,何至如此呢?
   “然而,任务既然已经接下了,就不得不勉为其难。首先就得像记者那样主动同他接触,或者多种形式多种方式地了解,看能否探测出他那看似大大咧咧坦坦荡荡而实际上却庭院深深的内心世界。其实这早已超出了我要完成这篇官样文章必须要做之功课的范畴——那年头,要炮制一篇像模像样的典型事迹出来,压根不需探索什么真实的内心世界。
   “田间地头,他还是独行侠似地不与群众群众打成一片,干活看书两不误。茶余饭后,一边搅动着长长的猪食勺子,也一边捧着本有纸张些发黄的书看。出集体工时,我也只是偶尔问问他能背诵几篇毛著,可他总要子丑寅卯地背上那么几段甚至整篇。在同一屋檐下同一灶台边,我一边接过他手中的长勺子,一边向他请教五篇哲学著作、还有老三篇里面有哪些微言大义。平时说别的,曦哥基本上是个机械人,被动地以极其简练的单词短语回答,仿佛要立志做个惜语如金的模范似的。而一旦说起书上的东西,那就很难关住话匣子了。不过说着说着,老是被诸如“司马迁”生死观、愚公移山出自《列子、汤问》之类次要话题给绕进古色古香的古典哲学文学加史学混合凑成的圈子里去了。
   “譬如毛主席引用司马迁的话,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以此来表彰像张思德一样为人民利益而死的人重于泰山。可只因我无意中问了句“司马迁是个什么人,以至能引起毛主席这么高度的关注”就引发了他的长篇大论,从李陵抗击匈奴兵败被俘说起,直到史官司马迁为之说项求汉武帝念在其战功卓著忠勇可嘉的份上,设法引渡其回国,竟至于龙颜大怒,处司马迁以宫刑。奇耻大辱之下,本想一死了之,却以民族大义为重,社稷荣辱为最,带着奇耻大辱苟活于世,秉笔修史,
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写下万世流传的《史记》。
   “接下来,还以史记的体例编排、纪传体的史家独创,文学语言的千锤百炼,就着一个个经典的细节一一为我分析、点评。
   “就这样,我听着听着,渐渐进入了一个古老的世界,虽然充满了杀伐之声、政变之乱和亡国之音,但从司马迁、陶渊明、李白、杜甫、李清照、曹雪芹等历史人物的感情世界里,我领悟到人间真情、真性情实际上是古今一理的。人之所以为人,在很大程度上,还是理性主导着行为方式吧。不过,人毕竟又是具有动物性的,升华一点就是感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就是感性的动物。在感性的天地里有更多的表现形式,所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就是这回事吧。要不,怎么会有那些个要美人不要江山的风流至上的亡国之君,那些“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的潦倒情圣,还有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林黛玉、史湘云、秦可卿……
   "说到动情处,曦哥竟然从他的卧室里翻出厚厚一叠发黄的书,线装的《楚辞》、《古文观止》、简装的《史记》、《唐诗三百首》、《红楼梦》、《三国演义》,一一翻出原文,让我与他说的那些东西印证。我那时才晓得中国文学浩如烟海,博大精深,曦哥说这还只是微不足道的冰山一角。
   “我再度好奇了:一个乡里大老粗哪来这么多经典文选?原来他老父亲就是个教国学的老夫子,一生身无长物,就是这些被视为“四旧”的老书伴随他含辛茹苦、含污忍垢的一生,为此他把这些宝贝东藏西收,总算有惊无险地躲过一场又一场被付之一炬的无妄之灾。弥留之际传给唯一的儿子,直到5岁的曦哥竭力抑制着不让在眼眶里转个不停的晶莹泪水掉下来,手捧一本《幼学琼林》,乳声乳气颤抖着说我读,读书,读好书……老人才最后一次闭上了此前怎么也不可闭上的眼睛。
   "说到这里,曦哥竟然不管不顾了,顺手拿过那本我和小菊还有好几个人都看到过的《毛主席的五篇哲学著作》,小心翼翼地拆解封皮和一部分印张,出现在我眼前的原来就是一本薄薄的《西厢记》。这下我可恍然大悟也彻底无语了:红皮白心,这就是‘如饥似渴学习毛著的典型’。他红塑料封皮里包藏的都是这些‘封建货色’啊!封皮依旧,只是那货色是看完一本更换一本罢了。
   "我说大明,你别这样瞪着眼珠子,像不认识似的盯着曦哥,行不?上次我去y县纸厂工地前晚,老船和你说起新来的小工那么能干有那么争分抢秒地看书,我就有点怀疑是不是曦哥。果然被我料中了。因为,凭我的人生经验,这么读书的,还没见到过第二个。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使命,不可能与这些个古人、死人有丝毫瓜葛,便赶紧打住。不过,采访所获竟然与写作目的完全背道而驰了,这文章还怎么写呢?我一遍一遍地问自己,可总是不了了之,仍旧是每个夜晚来临的时候,听曦哥如数家珍一般地谈古不论今……
   “瞧,我这不说不打紧,一说就说开了说乱了。其实,曦哥自己就在这里,古文里的故事、人物、启示怎么着也地让他说呀。我倒好,来了个喧宾夺主。反正你们天天跟他在一块架板上站着,以后再听他讲古吧。我不罗嗦了,还是小菊的快嘴来吧。”

 楼主| 发表于 2018-4-13 14:1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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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菊喝完杯中最后一口汽水,再让服务员上一大壶白开水。不管酒徒们杯中还有没有酒,就端起水壶,往一个个杯里倾倒着。当然做这一连串动作的同时,嘴里也没闲着:“都给我满上,满上。灌这么多猫尿,该兑点白开水清醒清醒了。不然,你们连听我说完这故事的时间都没有了。”
   “见过损人咒人的,可哪曾见过这么损人咒人的?”大明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端着杯子朝她晃了晃,歪着脑袋说,“你这臭丫头好狠心,居然咒我们喝这点点酒就见马克思?”
   “可惜你们都还不够格,尤其是你。我只是怕你们喝高了,趴在桌子底下睡着了,到时没谁拉得你们动呢,真是把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放心吧,哥们不会那么熊包。你只管好好接龙下去,把故事说好听点噢。”
   “我只管‘好说’,你管好自己的‘好听’就行了。听好了噢——
   “我这人生来就是丫头的命。跟亦珠同学这么多年,从来都只是陪衬,不论是容貌,还是学习成绩。我不跟你们说那些文绉绉的玩意儿。亦珠采访曦哥,她总是让我在场帮衬着发发问,凑个气氛什么的。可我这三脚猫就是坐不上一顿饭的功夫,没听几句,思想就开小差,接着脚底下抹油,人也开小差了。亦珠给那些死人子的书死人子说的话、还有曦哥这个活人代替死人子说的话给拖进了古老世界,我不感兴趣,也没心情搭理。我只关心她怎么交支书队长的差。那篇材料好歹也写出来写得像模像样交得出手才行呀。
   “幸亏我那大小姐沉是沉到古人堆里,却也还是没忘了给现代人写材料这档子事。只是愁眉苦脸,把一叠稿纸划坏一张又一张,撕下来就地一扔,我只好捡起来,看到都是一句两句、一行两行的字迹上划满了横杠杠。还没看清写了些什么,又一张废纸扔到了我脚边。我只好充当专业搓纸团的角色,她扔多少,我捡起多少,然后又一个个搓揉成纸团。简直就是一条配合默契的纸团生产流水线。
   "大小姐终于把纸笔一扔,同我一五一十说开了她的心结:这任务是无法完成了,只能给领导交白卷了。还千叮咛万嘱咐地叫我别说红皮白心的事儿。我说我再没良心也不会出卖我的衣食父母一样的曦哥吧。只是你我这么一鼓捣,让曦哥田间地头学毛著,抓革命促生产两不误的光辉形象在队上早就传开了。如果你不写就只能让队长支书心下生疑,弄不好叫治保主任带一班人明察暗访,不定怎么穿帮了,那可真是害了曦哥呢。事到如今,只能一不做二不休,用你的生花妙笔,把这个典型真的树起来。
         “亦珠紧皱着眉头,捂着上腹部,仿佛心口很疼的样子。我说,说你像林妹妹,你还真较上了劲,弄出个西施病恹恹的模样来了。我要学你吧,保准是十足的东施效颦。都到这份上了,西施也好,东施也罢,都只能扔到一旁,静下心来,炮制好这篇材料。我没读多少书,可我晓得材料就是这样炮制出笼的,只要这般这般,如此如此……"
 楼主| 发表于 2018-4-13 14:2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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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了好了,你这丫头就别卖关子了。竹筒倒黄豆,就痛痛快快倒出来吧。”大明狠狠地吸了一口烟,一副急不可耐,不待“下回分解”就要提前获悉结局的模样,对小菊直嚷嚷。
   “着什么急?”小菊又操起开水壶把桌上再次空出来的杯子倒满,自己先干了一杯,又赶紧满上,“酒没了,水可管饱哦。”
   晨曦把手一摆,怒了努嘴,示意大家看看餐桌周边,几个人才注意到店里七八张桌子就剩我们这张了,服务员一个个横眉冷对我们这群“开故事会”不晓得天昏地暗的家伙,抄着手向我们这最后的堡垒缓缓挪动着,大有要把我们一锅端,或者包一锅大肉馅饺子的架势。
   别误会,不是怕我们付不起钱,想赖帐,那年头进饮食店吃喝从来都是先交钱后上菜的,我们这下都整明白了,都什么时候了,人家店里可要打烊了,还能舍命陪君子一般跟你们这帮小爷小姐干耗着?
   我叫一声:“撤!小湖公园。”,大家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大失风度地夺门而出,立马消失在夜幕中。大明大半支烟还没抽完,一干男女就打坐在公园石凳子上了。
   不待小菊再接再厉接龙说事,晨曦这会儿倒不由分说夺过了接力棒:“还是我来吧,咱长话短说好了,不然太晚了,影响大伙儿明天上班呢。
   “就算我再糊涂,也晓得亦珠身负重大的政治使命,在咱这乡旮旯里还有比出现一个学毛著标兵更出彩的事儿?作为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敢作敢当。一是一,二是二,她来采访你,要么就是一口回绝,要么就是全力配合。可我就这么优柔寡断,本想委婉地说几句学毛主席著作,其实并不是学得那么好,只是略有点心得而已。可不知怎么一来,跟亦珠扯着扯着,就扯到那些古人身上去了,以至弄得人家骑虎难下。给一个弱女子出这么大一个难题,我禁不住一个劲地捶着自己的脑门,直骂猪脑子,猪脑子。
   “不过猪脑子还是想出办法来了,那晚上我刷刷刷写下几个要点交给亦珠,让她怎么怎么写一个农村回乡青年是如何学习毛著的。亦珠接过来一看,说你这学富五车的人想出的点子,原来也跟小菊这丫头片子讲的几乎一个版本?我说英雄所见略同,英雄不问出身,只要能操作就行。
   “亦珠如法炮制,再加上她文字功夫不赖,足以娴熟地驾驭当年那种文革体。一个晚上的时间,就大功告成了。第二天临出工前让我看了看,还真不错,用了一些气吞山河、高大全的语言,写出了一个并非高大全的我。
   “在她的笔下,我一方面学了毛主席著作,几乎立竿见影,浑身充满了力量,那种改天换地、叫高山低头令河水让路的气势贯穿在胸臆间,所以十八般农活做起来都是如臂使指,又快又好,自然而然领先大家一大截。
   “可另一方面,表面上看,我还是有些私心的:干完自己的那份活计,却又不想多干,不想发扬互相帮助的高尚风格。实际上,原因有二:一是要把自己提高工作效率的多余时间用来继续学习毛主席著作,他老人家的书不仅百读不厌,而且每多读一遍都能从中领会新的高深的革命含义呢。二是毛主席说过人要发挥主观能动性,不能越俎代庖,我的理解就是不能帮人干那份原属于他自己的活计,那样会惯坏被帮的人,产生严重的依赖心理,到头来变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废物,这不反倒害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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