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陈云水 采访:于鸣非
访谈者按:个人的家族史是社会历史洪流中一粒细微的水珠,却是整个民族记忆库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陈云水出身于一个典型科技世家:外祖父是中国地质学和古生物学奠基人之一,大姨是中国科学院院士,父亲是留苏海军工程专家,母亲是原兵器工业部轻武器研究所火炸药专家。这样的成长环境有别于一般的家庭。陈云水谈到他的外祖父时说,他的讲述只是一个普通人对先辈的回望,是那些不应该被遗忘的日常。每一个人,每一个家庭的历史价值是同等的。这些私人的生活细节和时代气味,值得被铭记。
72年前(1946),中国地质学会第22届年会期间,两位地学泰斗尹赞勋(右)和章鸿钊在中央地质调查所。图片来自北京地质学院。
地质古生物学为大地的演化建立了一套时间标尺,它是一门探寻生命从哪里来,具有历史科学性质的交叉科学。
尹赞勋(1902-1984),我国著名的地质学家、古生物学家。1919年就考进了北京大学,1923年留学法国里昂大学地质系八年,获理学博士学位。回国后担任中央地质调查所副所长、代所长。解放后,先后任中国地质工作计划指导委员会第一副主任、北京地质学院副院长兼教务长、中国科学院地学部主任等职。1955年被选聘为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院士)。
1986年中国古生物学会成立“尹赞勋基金会”,设置“尹赞勋地层古生物学奖”,每4年颁奖一次,迄今已有数十人获奖。
陈云水:阿尔西集团(国际知名冷却设备及工艺供应商)董事长兼CEO。15岁考入北京大学地质系,后留学意大利。酷爱游泳、潜水、马拉松、朗诵、钢琴、戏剧;喜欢收集油画、陶瓷、地毯家具。(于鸣非摄)
印象中他很严肃,书房里满是书,不怎么和我说话
于:您外公是我国地质学方面的先驱,是和李四光、章鸿钊齐名的科学家,只是外人了解的太少。要不先从您小时候的印象聊聊吧。
陈:最早的印象是三四岁的时候。那是我母亲带我去看他,当时正是文革最疯狂的时期,他被从原来的住处赶出来,住在景山东街一个不足15平米的小房子里。印象中房间里面出了一张床,全部都是书,我们根本没有坐的地方。他不怎么和我说话,但他带我散过步。那时的印象现在已经很模糊了。
陈云水小时候和外公尹赞勋的合影
他是1902年出生,他比邓小平大两岁。1984年去世,活了82岁。我是1966年出生的,三四岁之前的事记不住了,所以我对他有印象的是他70来岁到他去世的这段时间。我后来想,他应该是很珍惜这段时间的,因为经过文革折腾了这几年以后,他一定觉得有生之年还要干点事情。那个时候确实有很多事情要做。
这段时间跟他有什么交流?记忆中像咱们这种说坐下来谈话的机会几乎没有。我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每次去他家里的时候,看到他在做些什么事情,并没有太多亲密的接触,也没有聊过什么天。最多也就是考大学的时候跟他说,我想报什么专业,报了个什么学校。
于:您当年为什么要报这个北大,而且还是和您外公一样的地质专业,他有什么反应吗?
陈:在我之前,我们家已经出了三代北大人。外祖父是1919年北大的预科生,后转赴法国留学,成为了地质学博士。他的二女儿,也就是我的二姨,1955年入北大化学系,毕业后在解放军防化兵做研究工作。二姨的女儿,也就是我的表姐,1979年进入北大生物系,后赴美国UCLA攻读博士。结果是,我志愿填上了:北大生物系分子生物专业,北大地质系地层古生物专业。最后被地质系地层古生物专业录取,成为81级的本科生。
可能现在的人无法想象,他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动用任何所谓的“人脉资源”。其实北大地质系的主任乐森璕老教授,也是著名的古生物学家,就是他的同事。他没有按现在正常不过的想法,打个招呼什么的,真的没有。我相信在他脑子里这件事根本就不是个事,也绝对没有这个概念,说是我要去跟谁打个招呼。
于:他根本没有这种想法。
陈:完全没有,那个时候的社会还是单纯很多,至少在他们这些人眼里是完全没有。
记忆中最深刻的事,是两次下馆子吃饭
于:说说您和他在一起时有意思的事儿。
陈:小孩子嘴馋,尤其是在那个贫穷的年代。记忆中最深刻的事,是外公两次带全家下馆子吃饭。下馆子在那个年代是不得了的事,因为那个时候逢年过节的聚餐,都是在家里自己做着吃的,很少有人下馆子。
这两次难忘的经历,一次是大约在1970年左右,去了全聚德烤鸭店,在当时的东安市场,就王府井这儿。现在这个烤鸭店还在,不过换成大楼了。为什么说印象深?有两个点,一个就是当年的这个吃饭跟打仗一样。我记得是我父亲下午就去排队,其实也不叫排队,应该叫抢座,就是说大家都在这儿,往里抢啊,相当于跟这个打仗一样。挤进去谁先到谁先得。然后你在那抢几个座,让大家坐下来吃饭,然后后边有一堆人在这看着你吃,等着你吃完走要抢你这个座,当时就是这么一个状态。这是第一个印象,就是吃饭的这个混乱的状态。然后这个对烤鸭呢,油乎乎的,印象极差。这是唯一的一次小时候吃过的烤鸭。反正就是第一次吃烤鸭的印象很不好!
全聚德是最早进行公私合营的企业(1952),比1956年第一批公私合营的还要早四年。(图片来自网络)
第二次是带我们去吃西餐,去了一个叫做新桥饭店,现在还在崇文门的同仁医院旁边。这个也是要提前去占座,我记得是我父亲,还是我姨夫他们去占的坐。晚上吃饭,下午就要去提前占座。那顿饭却印象很好,吃的什么炸猪排呀,包括喝的那个什么汽水啊什么的,那个印象里是一顿美餐。吃这个饭大概是1973年,然后还记得吃完这顿饭回来家里人的评论。我哪会刚上小学,记忆比较清楚。
我的三姨姥姥是一个小学老师。吃完这顿饭以后,她当时有一句话我印象很深刻,她说,普通劳动人民是不会下馆子的。她就说这个意思,你别以为下馆子是件很得嘚瑟的事。这就是我对这两顿饭的印象。
外公家的木头冰箱
于:那时候您外公家在哪边啊?
陈: 最早是住在一个独立的小院里边,文革时被赶出来了。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的时候,他又住进了东边的一个四合院,他那个四合院是一个三进的四合院,有好几家合住。靠北的一溜五间房,都是他们家住着,最好的一个房间里边装了抽水马桶,有一个浴缸,可以烧热水可以洗澡。那几年我去的相对多,因为后来我读学高中的时候在东直门中学,离这儿不远,所以我经常周末到他这来吃饭,有时候周末还在这睡一下,这个是在79年,80年。
有这么几个东西,可能当时的老百姓家里确实没有,他们家有。一个就是电话,给他家里头装了电话,这是一个方便。再一个呢,是他还有一个以前老式的那个冰箱,不是电冰箱。以前老北京那个木头冰箱。
于:那种木冰箱是和现在的冰箱一个样吗?
陈:不是,是一个像一个茶几柜子似的,把这个上面盖子先拿起来放食物,下面放块冰降温,那时候北京的那个夏天是有人卖冰的。
现存的木制冰箱一般都为晚清、民国之物,它是由“冰鉴”(古代盛冰的容器)发展而来,其多用红木、花梨木、柏木等制成。(网络图片)
她说他一回到家,胡子都这么长了,跟野人一样
于:我看他的介绍资料,他是1902年出生,1919年五四运动期间到北大读书的。他的一生中经历了晚清、北洋政府、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这四个时代。在过去那些社会剧烈变动时期,他经历了很多大事。
陈:对,很多大事。八年抗战,对他们影响是最大的。因为他们家里边可以说是逃难,当时就是都安排在这个重庆北培。那个时候国民政府的一些机构、事业部门都在北陪,大学都去了西南,在昆明,西南联大。即使迁到了重庆北陪,但实际上他们也是全国到处考察。我母亲她们的回忆说,小时候几乎都怎么没见过他,很少回家,全都是在野外跑。她说他一回到家,胡子都这么长了,跟野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