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竟然盼着石匠师傅常来学校后面的石山放炮。石匠师傅一声粗犷的喊声:
“放炮哩啊——快躲开点啊!”
喊声过后,老师就组织我们躲到山背后的岩洞里。再来几次,干脆宣布,散学!于是一群人叽叽喳喳地散去,我们赚得半天假期。
我对石匠师傅的好印象,就从这时候开始了。那时候石匠师傅的几大作用,一是开山放炮,二是砌屋做石基,还有就是替人刻碑。
这位石匠师傅就叫石师傅,不是他姓石,而是这人跟石头打了一辈子交道,性子也如石头一样不开化。因为一根筋,总是得罪人,他婆娘总是带着怨恨,毒毒地喊:“石头古”,于是大伙跟着喊石师傅啦。
石师傅的脸,被常年的汗水侵蚀,沟壑纵横;头上,一年四季是石头碎屑,白花花一片;一块黑乎乎的汗巾,搭在肩上;裤子上满是尿印一样的汗渍,甚至还变成了汗盐;那一双手啊,在我背上轻轻一摸,比我抓痒半天还管用。那时候我最喜欢把衣裳撩起说,师傅,帮我抓痒咯,师傅的手摩挲过一次,不痒了;再摩挲一次,背上火辣辣地疼。
石师傅帮我挠痒痒的当儿,我就拨弄起他的工具了:一根钢钎,比我高半头;一把大锤,起码二十来斤,锤柄有一米来长,细细的,很扎实,手握之处,闪着油油的光;还有一些短柄小锤,小錾子,铁楔子。这些东西弄一块,确实是硬生生地沉。我曾经试图去玩弄那把长柄大锤,卯足了劲,抡到半空,一声哎哟,我险些闪了腰,大锤差点砸到我的脊背。
放炮的一声巨响是好听,但是准备这个“大炮仗”,确实颇费功夫。选好炮眼,一人握住钢钎,一人抡锤,“叮叮”之声,单调乏味。洞眼浅的时候,是小锤,洞眼渐深,换大锤。于是劳动号子响起:
“嘿着啊,嘿阳着啊——”
这种调子我是喜欢听的,觉得蛮带劲。于是跟着喊。石师傅投来鼓励的目光,吩咐:
“伢子,帮我打盆水来咯。”
我以为他们口干,要呷水,大老远地去打井水。打得水来,他们往那洞里灌。旁边有个叫“波傻子”的,十多岁了,流着绿黄的鼻涕,瓮声瓮气地问,为什么要往洞里灌水呢?
石师傅说:“你爷跟你娘打洞,不放水,哪来的你咯?”
师傅们都坏坏地笑。“波傻子”大约晓得了师傅讲的不是什么好话,取脱裤子骂娘来。
嬉笑声中,那么长的钢钎,竟然快没入巨石。饭送来了。师傅们到树荫下呷点米酒,呷饭,卷上一根旱烟,惬意得很。
然后就是把洞里的水抽出来。一根小拇指粗细的管子,伸到洞里面,嘴巴用力往外吸,眼看带着青色的水快到嘴皮,赶紧放下,那水就继续往低处流淌了。我那时极为好奇,也拿管子来试,结果弄得一嘴的“石头浆糊”,现在想起来,嘴里还有那股涩涩的味道。
接下来就是装填炸药。师傅们早就把烟熄了,要小孩子站远点,表情严肃起来。但我们还是一步三回头地偷看。师傅们麻溜地填好炸药,接着把一截截黑魆魆的雷管装起来,然后接起那带着螺纹的引线。屋前屋后又响起他们的预警:
“放炮哩啊——快点躲开点啊!”
慌乱的脚步声。小孩问奶奶什么人在喊。奶奶说,“莫声,莫声。”
“轰”的一声闷响,地动山摇。接着是巨石滚落的声音,然后就是“石头雨”簌簌落下的声音。
到达现场,嗨,那么不可动摇的一块巨石,现在硬生生地裂为几大块。接下来进一步的分解。先用錾子錾出一个方形的坑,用铁楔子插入,然后抡起那二十斤的大锤,“嘿”,一声声沉闷的响声过后,石头再一次投降。如此这般,旁边的空地上的石头,由稀稀拉拉,变为密密匝匝。这就是石匠师傅的劳动成果。
这还是第一步。屋里砌猪栏,这些石头都得抬回去。抬回去的场面,可谓声势浩大。舅舅,姨夫,姑爷,院子里的关系好的,都来帮忙。一块石头,少说也有两百斤,舅舅那样的壮实,抬起来都是憋红了脸;父亲个子矮,更是摇摇晃晃。我们弟兄几个,是帮不上忙的。但是吃饭时,速度比谁都快。我那时就盼着请匠人师傅,因为匠人师傅来了,就意味着打牙祭的时候来了。父亲望着我们几个齐刷刷地端着碗等菜上桌,说,小孩子不准上桌!一会,又骂:
“娘卖麻皮,做起来没得一个,呷起来虾子沿盆!”
意思是我们不能做,光会吃。“虾子沿盆”,你可以想象一下,多热闹的景象!
石匠师傅们做起来是把好手,吃起来也绝不客气。我们家那黄狗,眼巴巴地望着师傅的嘴巴在动,口水直流。可惜,竟然没有骨头从师傅们的嘴里吐出!黄狗发出低低的“呜呜”声,颇为不满。
石匠师傅们个个是几何学运用高手:那么些不规则的石块,硬是被他们的巧手,妥帖地组合在一起,石基平整,牢固,而且美观。石基搞起来,砌猪栏,喂猪,卖钱,供崽读书,父亲想着这些,干起来特有劲。石师傅还不忘与父亲打趣:
“砌猪栏,买猪婆,生崽崽,你就做爹爹!”
父亲是不介意这些玩笑的。倒是父亲的奶奶——我叫婆婆——的石碑,一直没有打,这个父亲是比较歉疚的。于是石师傅得以在我家多忙活一阵子,我的打牙祭生活可以多维持一阵子。
先将一块石板凿出一个碑的轮廓。然后就是打磨。谁能想到,那么粗的石头,能变得那么光滑如镜。然后就是写字。我们村写字的能人中,恩先生算是顶尖级的。他读过古书,教过私塾。我们家老屋墙上的那些毛泽东语录就是他写的。至今我回家还要临摹一阵子。可惜,恩先生当时已经作古,父亲只得自己写。我当时稍稍摸过毛笔,觉得这玩意连不听话,不好掌握。没想到在父亲手里那么好使。父亲写完,石师傅连连叫好,父亲拍拍手,有点谦虚样。
接下来的改变让我印象深刻。没想到,雕刻出来的字,比原来写的更漂亮,更有劲。石师傅甚至将父亲的字笔画里一个微小的分叉(我不晓得是父亲故意那样写的,还是毛笔掉了毛),都雕刻出来了。之前我看过“升子”(量米用的器具)上雕刻的“公平交易”,我以为那是写得可以了,没想到,这才是真功夫呢。父亲看着石师傅雕的字,连忙竖起大拇指:
“石师傅,你是里手啊!”
石师傅引发了我的书法爱好,也引发了我的雕刻爱好。于是,我总在一些招牌前比划临摹,总在门前门后到处刻字。后来参与书法比赛,像模像样地拓章——橡皮雕刻的印章。
……
时光荏苒。自从钢筋水泥浇筑地基取代石头地基,石师傅的头发越来越白(这回不是石头的灰末),吃饭的家伙什——大锤,钢钎,錾子,都锈迹斑斑了。师傅婆娘劝他把这没用的东西卖掉,师傅的回答斩钉截铁:
“我就是把这东西带到土眼里,也不会卖!”
师傅婆娘没法,再次嗔道:“老不死的石头古!”
作者简介:陈卫民,湖南隆回人,80后文艺青年,长沙市作协会员。坚信生命通过文字留下痕迹,坚持原创乡土文学,讲述小故事,记录大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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