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尽头(第一部分第二章)
两台摩托车穿过安怀的大街小巷,吴志书还没弄清楚东南西北,万良花园的招牌已竖在他面前。两人在第一栋楼梯间转了几个弯,在一扇防盗门前停下。宋孝武提起拉环敲了几下,里面木门开了,一位中年妇女稍一打量,认出了宋孝武,打开了防盗门。一进门宋孝武就介绍:“他是吴志学老弟。”中年妇女点头说:“吴志学下午去跑车时还在说你们今天无论如何也该到了。”吴志书心想,她应当就是哥嫂的合作伙伴,嫂子的表姐孙婷,叫了一声“孙姐”。 吴志书正要把大袋子里的宝贝拿出来,吴志学和田云芳两口人跑车回来了,于是吴志书的清理升级为炫耀的清点:“杀的年猪有两百多斤,有一半在这里,四只腊鸡、四只烤鸭、两个七八斤重的青鲩……最压人的就是这块大糍粑。爸爸特地把这个袋子拿到街上找补鞋师傅重新缝线加固过。” 吴志学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线,“那我三个月不用买荤菜了。” 三天两夜没睡安稳的吴志书一觉醒来,屋里静悄悄的,传入耳际的不是城市里令人心烦的噪声,而是人世间最慈悲的诵经声。窗外射进来的一缕阳光似乎化作照破烦恼、洞彻世事、济博苍生的佛光。吴志书心下诧异:四周围并没有楼台庙宇,如此清晰的诵经声从何而来?再凝神细听,是播放的磁带。怀揣发财大梦远道而来的吴志书,在这座城市里醒来的第一个早晨,飘向耳边竟是那深山古庙中,四大皆空的僧人虔诚诵读佛经的声音,宛如天籁之音。那诵经声时而洪亮,时而低沉,似乎在劝勉芸芸众生,世俗名利不过是过往烟云。刚刚踏上这块土地的吴志书,决意顽强打拼的豪情,清早被这浑厚而苍凉的诵经声拂去大半。 外面已是雨过天晴,吴志书倚在阳台边,观看这座据说专为六百四十八位成功人士度身打造的万良花园,没多久就看见住在千贤花园的二哥吴志财过来了。 吴志财并不是专门来看望老弟的,住在万良花园的另一台中巴车主“总工头”的车子变速箱壳老是裂开,两个月不到破了三个,包车的修理工一直找不出原因。昨天交警的拖车主动为人民服务,三百块钱帮他们把车拖了两公里。“总工头”实在受不了,特地请他过来会诊。 “总工头”的儿子刘天罡从街上买配件回来,老远就嚷:“跑祯州的中巴车造反了!” 吴志书听说有人造反,心里便痒痒的,顾不得跟在修车的二哥汇报家事,敷衍了他几句,撇下他随了孙婷去县政府看热闹。 吴志书到达县政府广场时,惊讶地看到了气势恢弘的一幕:几十台跑祯州的专线中巴车为了增加示威效果,正从广场上徐徐朝着县政府大门齐头并进。大门口几台警车一字摆开,先期到达的二十多名警察整齐列队站在警车前,守护着大门。县政府对面草坪上,好几百辆出租摩托车聚集在一起,趁机来趟这浑水,不时将油门轰得山响,面有得色而旁若无人。广场四周也有好些公安和武警,四五人一队,或七八人一队,全都站得整整齐齐,个个神色严峻,肃立路边。前来看热闹的人赶场似的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县政府广场和两边街道很快塞得满满的。 虽然安怀汽车站每月收取三百五的进站证费用,但那个汽车站只容许停靠长途汽车。任何城市的街道都是不允许中巴车兜客的,许多中巴车往往没出安怀就先被抄了一张“违章兜客”的牌,为安怀地方财政做200元贡献。跑祯州的中巴车主大多是本地人,风格不比吴志学这些外地人,忍得久了,认为无须再忍,便放下生意不做,跑来县政府讨说法来了。吴志书问孙婷:“这些人这么猖狂,就不怕公安局的人到了晚上分头行动,逐个击破?”孙婷说:“这里的老百姓很齐心的。去年为了引水工程,县公安局的一个副局长的腿都是老百姓打瘸了。”吴志书不由得暗里赞赏:不愧是蛮荒之地,果然民风彪悍!虽然这里家家户户都供奉着菩萨,自己以后在这块地盘上还得悠着点。 隔了两天,吴志书看到了公安局下发的通告,宣布上面已经将中巴车围堵安怀县政府的事件定性为反革命事件,为首的几名策划煽动分子已被绳之以法。接着又传出跑祯州的中巴车每台车凑500块钱去公安局取人的消息。吴志书拿着发给吴志学车上的通告,看着万良花园南边苍松翠柏掩映中的将军纪念馆,不由得生出些感慨:这里曾经是中国近代革命的发源地,出革命家的地方,现在一下子又出了这么多的反革命分子。胜者王败者寇,古人都把话说绝了的。 吴志书在万良花园住了几天,发现停车场旁边那个店子生意特别好,每天都有一群年轻女子在那里闲坐,或是打电话,或是复机,有时多达二十多人。论相貌和身材,都是一等一的上上之选,只是穿着稍显暴露,好像比吴志书这位初来广东的北方爷们更耐早春的寒气。一天下午吴志书和孙婷经过小店时,吴志书忍不住好奇,问孙婷:“孙姐,这些女的做什么的?也不见她们上班,好像也不怕冷。” 孙婷一听,马上就笑了,说:“还漂亮吧,要不要找一个做媳妇儿?” 吴志书尽管不明白这些女孩子的来历,颇有自知之明,说:“不敢当,看样子都是些高攀不上的角色。”说完,马上就有一个古老而经久不衰的职业飞入他的意念之中——妓女!果然孙婷接着就说:“现在万良花园住的妓女还少些了,听保安说以前可多了,有上百号呢!” 吴志书和一群妓女住在同一个花园里,没几天就非常眼熟了,只是从不曾有过语言上的沟通,近似于鸡犬之声处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偶尔吴志学的车从停车场开出去,会有一两个女的拦住他的车,成为他的第一批乘客,大多是去深圳。这对吴志学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她们无意之中壮大了他的傻仔队伍,而且是资质一流,足以羞煞吴志书这几个傻仔的超级傻仔。 吴志书在安怀荡了一个多月后,收到了父亲的来信,信中说了一些家事,末了告诉他:身份证要七月份才有。看来这半年就要这么荡下去了,看过信后的吴志书烦糟糟的,阴沉着脸从保安室出来,遇上了 “总工头”。 “吴志书,啥子事?瞧你烦成那样。” “没有身份证呢!天天老是这样东游西逛,总不是办法。” “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呢!你就是在这里住上一年两年,你哥还不管吃管住?” “他不能管我一辈子啊!日子这样过,慌呢!” “年轻人,急啥子?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总工头”说着晃了晃手中的袋子说:“上我家吃水饺去。” 吴志书进屋时,刘天罡坐在房间席子上,左手举着一本书,右手掐着指头正比划着什么。吴志书拿过来一看,是一本《命理探源》。 “刘天罡,你在学算命么?”年轻人有闲心看这种书的人,还真是少见。 刘天罡让吴志书坐到席子上,说:“我命里注定早得贵子,可今年二十七了,还不晓得老婆养在哪个丈母娘家里。” 吴志书更为惊奇,居然算得出自己早得贵子,可见阴阳一门有些造诣,就问:“你还真能算了?” “总工头”接过话说:“他来安怀没几天就开始买这些鬼书看,天天在屋里看呀,算呀,成天算得天昏地暗,神经错乱。” 吴志书心里还有些怀疑。刘天罡指了指枕头边那些书说:“这些我都研究得有个七八成了。”吴志书这才注意到全是《万事不求人》、《鬼谷子神算》一类,信手翻了一下,里面讲的都是阴阳两仪、五行六合、八卦九宫一类的玄学,以他所说了解七八成来看,比起街上的某些专业算命先生实在有过之而无不及。 刘天罡合上书说:“这些书刚看起来头昏脑胀的,慢慢地看得懂一些,就自然有兴趣看了。命相这东西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有的人挥金如土,可一辈子总有钱让他铺张浪费;有的人一辈子节衣缩食,到死的那一天也没攒到几个钱,这就是命运。” “照你这样研究下去,再过几年,你还不成一代宗师?” 刘天罡哈哈一笑,“这个东西没有什么宗师不宗师的,跟你哥说的一样,能把要开奖的彩票号码算出来的人,这就称得上一代宗师。我帮你算一下怎样?” 吴志书很乐意地报上自己的出生时间,刘天罡手指头一根根弯曲,又一根根伸直,推算一会,娓娓道来:“你少年衣食无忧,年青时会受挫折。早年不能聚财,最好二十八岁以后再成家,不然夫妻会中途分手。过了三十六以后称心如意,晚景相当风光,终生无牢狱之灾。你属鼠,六月炎热天出生,所以应当住在江河边上。财运在北方,求财莫往南方。找老婆最好往东方,要身材苗条、性情温和。如果你的老家在山区,会成为一个文人;如果是住在平原地区,会成为一个大商人,富甲一方。” 吴志书暗里思量:自己从紫旭到安怀,从地图上看,几乎是正南方,不正背了财运么?自己老屋处在丘陵地区边缘地带,屋后群山相连,一直到四十多里外的澧水河边;屋前是方圆几十平方公里的道河平原,全是平坦开阔的水田,直抵云珠山脚。照他这样说,自己岂不是文不文、商不商,将来一事无成?话到嘴边并未说出,继续听他说下去。 刘天罡说了一会,问吴志书说得准不准。吴志书回想一下,照现在为止情况来看,有对得上号,也有对不上号的,但和若干年前紫旭铁算郭瞎子所算的命基本吻合,便说基本对得上,随之便对那些书产生浓厚兴趣,吃完水饺后顺便借了一本回去。 晚上吴志学跑车回来,在古石坳开发廊的王世平随了他的车一起过来。吴志书把父亲的信给他看了,吴志学看后沉默一会,说:“你明天上车帮我看住交警,这一向查车很严,没有身份证是进不了厂的。你也不要太急,在我这里住多长时间都没关系,我这里和二哥那边多少还有点事能混着。”孙婷和田云芳也安慰他一番,唯有那王世平一脸阴笑,对吴志学说:“你这个做哥的就不出些好主意,你老弟长得这么飘逸,去打什么工?明天跟我去,我跟他找个夜总会或者舞厅,一晚上莫说四五百,二三百块钱还是搞得到的。” 王世平读初二的时候,就去过吴志书家里。读初三那年,王世平和隔壁班上的一个同学争班上的班花,积下仇怨。初三第一学期考试结束后,王世平刚出校门就被那个同学带了四个同伴堵在路上,几招过后,王世平只剩下挨揍的份。戴着眼镜的班长本来胆小,加上因为自己身为一班之长,成绩一班无敌,班花却跟几次成绩倒数第一的王世平眉来眼去,心头早就嫉恨于他,因此和一些同学只是远远地观望。班上的团委书记起先吓得花容失色,到底不愧为学校里刚被评上的优秀班干部,关键时刻没有辜负班主任和一班同学的信任,拔腿就跑回学校去搬老师。独有稍后背了书包回家的吴志学在地上捡了一拳头大鹅卵石冲上前助阵,将王世平人生第一个情敌的头上砸了一个窟窿后,替他解了重围。过年之后开学,去学校报名的吴志学被班主任勒令回家喊家长来陪同报名,吴志学回家后无计可施,只得将年前隐瞒的见义勇为罪行向父母如实招供。吴明礼将儿子痛斥一顿后,当天下午提了五斤茶油和儿子一起去学校。班主任叙说事情原委后,并没有历数吴志学平日的若干劣迹,只是鼓励他好好学习,争取考上高中,然后为已经读了四年半初中的吴志学办理了他求学生涯中最后一次报名手续。吴志书做下这一番解同学于水火的义举之后,王世平本来是强烈要求两人在道水河边焚香义结金兰的。吴志学尽管少年虎胆,一向喜欢独断专行,这一次却表现出了少有的慎重,深思一番后婉拒了。在他看来,自己家里兄弟众多,兹事体大,非他一人所能决断。何况二哥吴志财为了几个弟妹能顺利读书,小学毕业后就毅然辍学去了古渡瓷厂,他是绝对不会同意还在读书的吴志学与王世平这样的背榜同学结为兄弟。王世平充分体量了吴志学的苦衷,说:“我们就是不拜把子,一辈子都是好兄弟!我们的友谊就像云珠山一样,万古长青!哪天你吴志学遇到困难了,如果我王世平不为你两肋插刀,就是这道水河里的王八!”两人由同桌成为同党,自此终成莫逆。 吴志学当然不会把老弟交给开发廊的王世平去弄大钱,几天后他请了本县一位四十出头的司机李师傅,李师傅每天跑两趟车,吴志学自己只需跑下午最后一趟。由于深圳交警正在高调实施交通整治的春雷行动,于是李师傅跑的两趟车就由闲着的吴志书跟一趟,加强警戒力量。 吴志书没有身份证,自然也就没有边境证,看着乘客下车步行通过布吉关,一时茫然。田云芳等乘客全部下车后,朝最后一排座位指了指,“躲在那个角上。”初次涉险的吴志书躲在车后角落里惊恐万状,不敢动弹,一颗心差点蹦出来,生怕武警查到拖出去一顿暴打。田云芳坦然打开中门,执勤的武警探头朝车里望了一眼,摆摆手放行。等待入关的车辆实在太多了,对于这种每天进出关几次的中巴车,执勤武警和司机售票员比家里人见面还要频繁,因此把他们当作家里人一样放心对待,田云芳和李师傅他们也就偶尔糊弄一下子弟兵。 以偷渡方式进入深圳的吴志书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白猫:宽阔气派的街道,风格迥异的高楼,彰显出它的繁华与气魄;爽心悦目的绿化带和草地,衣着体面行色匆匆的上班簇,无不宣示着它的风度与品位。从喧扰芜杂的关外混进关内的吴志书感觉如同从乱世一步跨进了治世。 回到万良花园,吴志书一进门吴志学就问他:“志书,今天早上进特区感觉如何?”吴志书想了一下说:“关内关外好像是两个世界,关外乱七八糟,一进关里面,人感觉一爽,街道整洁,人的精神面貌都不一样,好像是从非洲到了美国。真它*的弄不明白,用铁丝网把那么大一个深圳市区围起来,到底有什么实际作用?北京、上海那么大的城市,也没说用铁丝网围起来。深圳市里面再好,没有谋生门路的人就是进去了,照样站不住脚,还不是要出来。为一张边境证,天天把关口堵成那个鸟样,这不是自己折腾自己。那检查站的名字也蛮有意思的,布吉,就是说想进关的人不要着急。” 到安怀后的吴志书,心里一直装着去了怀东的唐素娥,她的容貌是那么美丽,笑容是那么甜美,让吴志书产生了对婚姻和家庭的强烈渴望。走在安怀大街上,吴志书一看到去怀东的车就不由自主地想到她,回想起她的轻言笑语。吴志书甚至萌生过去怀东看看她的念头,他相信唐素娥是会非常高兴的,但眼下自己是个无业游民,生计无着,他鼓不起那份勇气。然而唐素娥随时都可能会有男朋友啊!在农村,和她差不多的女孩子,差不多都在谈婚论嫁,甚至早已做了妈妈,说不定等他吴志书弄出点眉目来的时候,唐素娥已经成了别人的新娘,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可是和那许多无奈地错过心中玫瑰的男人一样,眼下他身份证都没有,又能如何?于是吴志书常常会莫名地烦躁,站在大街上阳台上望着怀东那边出神。今天在车上那女孩子着实地撞了他,少女柔软的胸部更激起了吴志书对唐素娥的思念,若是能和她生活在一起,这世上还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爱情可以让他羡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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