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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连载] 萧秀程丨千年尽头(小说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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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5-28 06:1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千年尽头(引子和第一章)

第一部分


引子


    腊月二十四小年,时逢立春,在度过了日月交辉,寒暑相易的三百多个日子后,草木鸟兽、世间苍生悄然地开始了生命中一个新的轮回。而就在数千年漫长历史中,曾以天朝自居的神州大地,数以亿计属狗的人走完了一个更加漫长而古老的轮回,进入了他们的本命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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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湘西北的紫旭一带,十二生肖中,当以狗年、猪年出生的属相为上好,冠以金狗金猪,加上刚刚过去的鸡年是寡妇年,因此选择在这个狗年春节结婚的男女特多。年近三十的资深帅哥美女自不必说,就连许多十八九岁的小妹子,二十挂零的小伙子,也不惜那来之不易的纸上财富,或轻或重往民政部门打砣,将那大红卖身契约拿到手,希望能在秋天丰收季节喜抱金狗。若小夫妻二人配合欠缺默契,尚需多操练些时日,来年抱得金猪当然也好,所以这一年的春节,紫旭县的烟花鞭炮燃放得比往年热闹许多。

    在刚刚过去的鸡年冬天,紫旭乡下夜半偷鸡摸狗者有日渐猖獗的迹象,不少农户家中赖以保卫家园的狗不知所踪,大多是违背了兵法上“穷寇勿追”原则。不少村民为防止自家的狗因愚忠愚勇而中贼人奸计,到了夜里便把狗关在屋内。一向自由惯了的狗岂是笼中之物,无敌可御时,尚且寻几只耗子去抓捕邀功,生来就是多管闲事的德行。主人将狗关在家中,本来已经免去了他看家护院的重责,安安静静睡觉就好,偏生又不领情。到了半夜,屋外一有异动,便趴在门缝边狂吠不已,恨不得破门而出,将一干可疑之人远远地驱除出境,甚或撕下半斤八两鲜肉以示惩处。十二生肖中狗之所以在排在猪前面,大约也是因为比猪更讲卫生缘故。人言狗窝已极言其脏,狗却从不在窝中做那排泄之事,必定出门寻一草丛善后。倘若主人不起床为它开方便之门,定会不甘罢休,暴嚎一宿。夜夜不得安生的村民抱了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心理,顾不上狗与自己平日是如何亲近,无奈之下实行坚壁清野的战术,在隆冬时节,将自家的狗吊上树,变成香气四溢的腊狗肉。

    古话说笑狗天阴,顽童们在无狗可笑的寒假里,天道也一直不怎么好,立春后时阴时雨。雨水这天,天空中竟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天地之间一片白茫茫。靠天吃饭的农人说:“这场雪过后,天就会放晴了。”

1


    下午,久违的阳光从浮云间照射下来,在阴冷寒风中牢骚多日的人们身上感到了微微暖意;菜园里的白菜在抽荭,露出了早春的勃勃生机;只有远处云珠山顶耀眼的残雪似乎在提醒人们:这个寒冷的冬天尚未过去。

    紫旭县汽车站里,正是一年之中人气最旺的时节,开往各乡镇的中巴车挖空心思地躲避随心所欲的超载检查,八台大巴车沿那道若干年前就被撞歪的围墙一字摆开,准备着又一轮浩荡南下。几百名朝气蓬勃的青壮年男女,衣着时新,三五成群,围着他们的行李,笑说声一阵接一阵,等候即将到来的远行。这座破旧的汽车站也因沾了这许多年轻人的欣悦与精神,现出了些许生气,让人意识到它这个紫旭县城里资历最深的老朽存在价值。

    吴志书扛着一个大袋子,像一只不堪重负的骆驼,步履艰难地走进车站,父亲吴明礼提了一个旅行袋紧随其后。吴志书在柱头边寻了一块稍微干净的地方,准备把袋子放下来,他实在驮不动了,从县城姨妈家吃了饭过来,已经走了一里多路。人群中传来了“吴志书、吴志书”连声高喊,吴明礼循声望去,正是吴志书此行领队宋孝武,急忙给儿子指道:“他们在那里。”吴志书也看见了宋孝武,另一个同伴郑少宇站在他旁边正向他招手。吴志书顾不得抹去头上冒出来的豆大汗珠,咬牙把袋子挪正,向这一临时而又极其重要的组织靠拢,放下袋子后牛一样的喘着粗气。

    吴明礼接过宋孝武递过来的“白沙”问:“你们来了好大一会吧?”

    “有一会了,你们几个人的票都在我身上,我怕来迟了你们到处找我。”宋孝武说着指了身边的两个女孩,“她们两个都是我娘屋人,也是我一起买的票。”几个人一起笑开来,宋孝武是揪竹子到吴志书村里来的。

    出气平顺些的吴志书,目光很自然地落到即将同行的两位女孩身上。稍矮些的女孩子留短发,微笑着朝吴志书点了一下头,吴志书不禁惊讶于她的美丽:圆润的脸犹如十五的月亮明丽姣好,因友善的笑容更显妩媚,粉白的脖颈让人遐想光洁如雪的肌肤,虽身高约莫刚出一米六,却丰腴柔润而无半点肥胖累赘,胸部美妙的弧形仿佛向人暗示层层冬衣严实包裹里蕴藏的神秘风光。另一位女孩秀发披肩,一身得体的套装显示出几分干练,她只是礼节性地朝吴志书笑了一下,眼睛又望着别处去了,似乎吴志书只是一陌路之人,已经产生了某种不恰当想法的吴志书并不在意她的淡然。

    车站里的人越来越多了,不少人赶来送行。小贩在人群中不停穿梭,叫卖声此起彼伏,试图让这些出门人在离开家乡之前最后消费一次以造福桑梓。三点半过后,站务员才把车次贴在大巴车挡风玻璃上,年方十九的郑少宇立即破口大骂:“日**的,一过年就让老子坐这破车出门!”原来东边四台九成新的桂林大宇跑深圳,西边四台跑怀东的三湘牌老爷车,如冷冻厂准备进入屠宰车间的几头大水牛,老态龙钟。吴志书心说:这紫旭汽车站派车和外交部派大使差不多了。开车出身的宋孝武横眉怒视站长办公室,只差把一条腿搁在桌子上的站长揪出来开现场批斗会,让他知晓新社会新国家的宪法早就规定了人人平等。

    吴明礼见宋孝武几个人都带了数量不等的水果,觉得不能让儿子输在人生的第二条起跑线上,径直往水果摊那边走去。

    吴明礼刚离开,一个身材单薄的司机在人们元首级注目礼中慢腾腾地打开了驾驶室的门,接着打开中门。一个壮汉在人们的不抵抗政策下从容登车后,几个不甘示弱的女孩子也挤上了车门,宋孝武就说这些娘们有什么挤头,人家长得这么乖致的都没挤。国人嘴里正是肥得流油的时候,此时此地似乎找不出几盏省油灯,马上就有一个女的回他:“你长得好乖致?长不像个冬瓜,短不像个葫芦。”二十多年来既没长成冬瓜也没能长成葫芦的宋孝武遭了这番抢白,嘴里咕嘟了一句“烈货”,不敢再擅开舌战,只是指示同行的几个人不要慌,反正几个人正好是最后一排,绝对不会和超载的共享一寸领座。唯有站务员站在车库边上喷了“文明驾驶礼貌乘车”的那两根柱子间粗声喝骂,试图维护紫旭车站早已荡然无存的站德与文明。

    吴志书在车下已经明示:自己第一次出远门,想观赏沿路风景,坐在了左边靠窗的座位,留短发的女孩子挨着他坐了,宋孝武以队长之尊坐在了右边靠窗的座位,在安怀跟得他最紧的郑少宇依然做了他的贴身保镖,另外一个女孩子居中。

    郑少宇嘴里仍在不住嘟哝:花两百块钱坐这破车划不来。吴志书起初也是愤愤不平,当他目光与身边女孩相遇时,女孩子依然投以微微一笑,吴志书心中不快瞬间烟消云散,只觉一缕情丝摇人心怀。能和这样温情美貌的女孩子结伴同行,即便坐一敞篷货车,铺几捆稻草,纵使山高路遥,哪有什么辛苦可讲,恼怒可言?

    吴志书居高临下,看了一眼即将离别的父亲。他的成长历程中,目睹了父亲的头发由黑变灰,部分又由灰变白。吴志书小学毕业时,那位班主任对吴明礼说:“你的儿子将来有希望考到北京去!”这许多年,他的父亲也是把那位老师视为先知先觉的圣人,一直默默期待送儿子远行的那一天。以他的愿望,那也意味着儿子走出农村,走向城市。九年后,父亲终于送他远行了,不过是去广东打工。在紫旭县汽车站里,父子俩演绎着南辕北辙的故事。在开往南方的民工专车上,吴明礼还能指望什么呢?出人头地,光宗耀祖,那一切伴随着高考已经成了远逝的梦。

    吴明礼绕到车子右边,对窗户边的宋孝武说:“宋孝武,吴志书是第一次出门,在路上就要麻烦你多关照一些。”宋孝武连连点头应诺:“不要紧,不要紧,你尽管放心,早点回去。”

    吴明礼换上一根“芙蓉”烟,吸几口后朝四处望望,若有所思而又无所为之。一根烟抽完后,竟然破例没有掏出烟来接上,走到窗户边对吴志书说:“我先回去了,到了安怀就写封信回来。”

    爱情实际操作经验一片空白的吴志书,身边坐着这样一个女孩子,虽然惊喜,却因太过突然而免不了惶恐,寻思了老半天,还是没有一句合适的开幕词。紧挨美女而又计无所出的吴志书如同手持一张巨额存款的银行卡而又不知道密码,在离开紫旭一中两年多后,吴志书将自己这一现实困境迁怒于学校那条“严禁恋爱”的万恶校规。两次高考落败的吴志书觉得中国教育最大的失误便是爱情教育的空白:初三生理卫生课某些章节老师就开始含混其词,敷衍塞责,生怕一班好奇的学生窥得一鳞半爪;到了高中,高压政策下朦胧的爱开始偷偷摸摸的爱,甚至演变成胡来的爱。学校里既不准学生恋爱,当然也不会教育学生要树立正确的爱情观,以及如何选择适当的人去谈恋爱。国人从做娃娃的时候起就接受教育要如何爱党爱国,等到长大成人可以报效党和祖国的时候,才恍然发现有一个可以相伴终生的爱人才是最迫切最重要最幸福的,便迫不及待地开始谈情说爱了。没有理论指导下的行动终究是盲目的行动甚至是危险的行动,大部分人都是在爱的征途上磕磕碰碰伤痕累累才疲惫不堪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另一半,徒增人生许多坎坷,几年后乃至几十年后悔不该当初的仍大有人在。

    吴志书还在像作文时一样绞尽脑汁地寻找一句富有诗意的话语,开启他伟大而又浪漫的南下之旅,那女孩却先开口了,“你老爸活怕你这个宝贝儿子在路上弄丢了呢!”

    几个人嘿嘿笑起来,受了捉弄的吴志书正准备回她,刚刚荣任领导的宋孝武想民之所想,急民之所急,一步登天,奔上月老宝座:“唐素娥,我们这里就吴志书是头回出门,你们两个是挨着坐的,吴志书他老倌子把他交给我,我就把它交给你了。”郑少宇跟着补充,“吴志书恐怕是个喜欢乱跑的人,最好找根绳子环在他手上,你把他牵牢些。”女孩子脸上浮现一片红晕,吴志书也噤了嘴,谈笑间牢牢记住了女孩子的名字——唐素娥。

    汽车平稳地驶出车站,吴志书迷茫而又留恋的目光滑过小县城熟悉的街道、陌生的行人,觉得少年的梦彻底地完结了,就此流落他乡。耳畔似乎回响着出门时父亲的嘱咐:刚出去弄不到钱不要紧,你就是混也要在外面混!只要善于抓住机遇,总有一天你会混出来的。在紫旭混,你多半只会跟我一样,混成一个农民。

    黑云浸没天边最后一抹晚霞的时候, “常陵高专”四个大字射入吴志书眼帘,已然淡忘的陈年旧伤立时隐隐作痛。大巴车驶出老远,唐素娥胳膊轻轻碰了一下仍在扭头怅望的吴志书,问:“你有同学在常陵高专吗?”吴志书才“嗯”了一声,还没来得及细说,郑少宇已抢先做了推断,“八成是和他相好的女同学在里面读书。”领了监护重任的宋孝武马上慰勉吴志书,“吴志书,莫伤心,出去以后好好干。只要赚到大钱了,管她是大学生还是研究生,照样可以手到擒来。就是跟着别人了也可以用一百块一码的票子砸昏她老公,把她抢过来。”

    吴志书正色训诫:“你们两个人也说点人话!我们秦水村河边王耀辉的儿子王景贤在里面读书。我和他读了九年书,只有高一高二两年同校不同班,把这两年算一年,我和他也算得上是十年同窗了。我还有几个同学也在这里面读书,紫旭县学生去得最多的高校就是常陵高专。”

    唐素娥说:“我也有几个同学在常陵高专读书。对于我们农村的学生来说,如果连这里也进不了,许多人也许这一辈子就留在农村了。”

    吴志书说:“上大学不仅仅意味着从农村走向城市,学到一些专业知识得以谋生。大学作为社会发展中所产生的一个独特机构,传承的是人类文明,既包括知识技能,也包括人置身于那种文化底蕴深厚的环境里,人的灵魂因为不断感悟而得以升化。我刚进高三的时候,校长做动员讲话说:几百年来,大学一直享有无与伦比的辉煌地位,永远都不可替代!”

    宋孝武说:“你没考上大学这么想,去年和我老表一起分到冷冻厂去杀猪的几个大学生不这么想呢!”

    郑少宇说:“以后大学生不包分配了,读了几年大学,去冷冻厂杀猪说不定还要打砣。”

    坐在中间的女孩子对吴志书说:“你所说的从理论上来讲是正确的,不能说这几年的大学生分配差就说大学白读了,但是社会上混得最好的人往往并不是那些书读得最好的人,有许多工商界的风云人物甚至根本没读什么书。”

    唐素娥说:“我们都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只能退而求其次了。都过去几年了,你何必把那么一个沉重的心理包袱还背着呢?到了外面你就晓得了,机会有的是,除了挣钱过日子,你照样可以去读很多书。”

    吴志书没有料到这么容易就和唐素娥谈到一块儿去了,刚上车时,挨着他坐的唐素娥让他有些受宠若惊,一路上一颗心随着唐素娥的一举一动和行驶在这路况堪忧的国道线上大巴车一样,不时扑突一阵,这会顺势打探:“你是哪一年毕业的?”

    “九一年,你呢?”

    “我也是九一年,你在几中?”吴志书断定唐素娥绝对不可能是紫旭一中的,这样的容貌,艰苦而漫长的三年时间里,自己绝不可能视而不见。若真出了这样的纰漏,那自己在一中三年岂不是白混了!

    唐素娥的回答印证了吴志书的判定,“我是二中的,你应当是一中的吧?”

    “哦!何以见得?”吴志书追问。

    “我看你蛮有才!”唐素娥的笑容美丽而真诚。

    “你晓得那时我们的年级主任怎么说我们班上吗?一中是有些才子,不过841班的蠢材也不乏其人,而且他说这个话的时候,眼睛就盯着我。”

    吴志书平日喜欢看书,尤其是五花八门的杂志,加上乌七八糟见闻,政经大事,乡村野史等往往都能附和几句。尽管宋孝武和郑少宇两个人不时凸一句凹一句捉弄,吴志书和唐素娥两人仍谈笑风生。

    到达湘潭定点饭铺已经是半夜时分了,吴志书上了一趟厕所,在店外站了一会,看见唐素娥走过来,问:“你怎么没去吃饭?”

    “看了一下,不想吃。你呢?”

    “我下午在姨妈家吃得太饱了,预备了今晚上不吃饭的。”


    唐素娥笑着说:“这个还能存这么久么?”

    两个人才说了没几分钟,就看见先前睡觉的司机出了饭店,边走边骂:“妈拉个B,炖的那只鸡只怕是只死鸡。”吴志书心说:难怪他这么早就出来了,幸亏没在这里吃饭。唐素娥上车后叫吴志书帮她把货架上那个旅行袋取下来,拉开拉链,拿出一个塑胶袋解开,露出已经炒熟的香肠、油炸的鱼块。吴志书眼睛里露出了饥饿,不再提晚上不吃饭的话,宋孝武三人上车时,两个人面露喜色正吃得来劲。

    宋孝武如同发现了革命队伍里头两个可耻的叛徒,不阴不阳干嘿着说:“怪不得你们两个不去吃饭,原来躲在这里开小灶!”

    “吴志书,我看你就不用去安怀了,这包香肠和鱼就送给我和武哥,你的东西我们负责送给你三哥 ,你直接跟她去怀东算了。”香肠一片片从郑少宇嘴里进去,废话一句句从他嘴里迸出来。

    “兄弟,这东西又不是我的,我凭什么做主?”

    宋孝武把嘴里的两根鱼刺吐出来后说:“刚才你们两个吃东西的时候好像没分什么你的我的?唐素娥,秦水村真的是山清水秀,比起我们那个穷山恶水的金鸡村强百倍。我在娘家住了二十几年,金鸡是没见过,野鸡隔几年偶尔还能看得到一只。地方是不用考虑了,你们两个人文凭一样,两家条件也差不多。吴志书的心里肯定是一百个愿意的,我这个媒人当然是举双手赞成的,现在关键就看你的意见。”

    中间那个女孩子也对吴志书和唐素娥说:“你们两个明天最好是赶早办桌酒席,总不能让我们三个媒人白忙一会吧?”

    唐素娥说:“人家哪里会看得上我?”又笑起来,那甜蜜的羞涩让吴志书有些意乱情迷,哪里还好开口,乐得由他们信口开河。

    一包鱼块和香肠眼看着去了将近三分之一,宋孝武和郑少宇脸上才稍现满足之色,一抹油嘴 ,开始打瞌睡。吴志书乱七八糟胡思一阵,恍惚之中,感觉自己这一路上好像做了一个甜蜜艳丽的梦,然后就带着一丝笑意和唐素娥相互倚着进入了梦乡。

    吴志书醒过来时,感觉右肩有点酸痛,唐素娥不知什么时候靠在他肩膀上睡着了。有生以来,还从来没有陌生女孩子如此接近,吴志书感觉一夜之间叛离了光棍大军的战斗序列,加入了情侣一族。吴志书尽量保持原姿势,生怕惊动她。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依稀辨出车已到衡阳路段,有限的历史地理知识告诉他:自己从历史上经济文化相对繁荣的湘楚即将进入岭南偏远地带,千百年来,这也是一条悲惨而又无奈的流放之路。晨光曦微中,吴志书眼前仿佛走过一个个贬官谪人孤零的身影。唐素娥昨晚一番开导并没有完全除去这几年他心头的阴影,想想和自己这般年龄有出息的大多往北或往东深造去了,一念至此,吴志书竟然乐极生悲,满腹凄凉。

    靠近一段铁路时,一列呼啸而过的火车把车上的旅客大多惊醒了,唐素娥也醒了过来,坐直身子,两手理了理有些零乱的头发,朝窗外望了一下,问:

    “到哪里了?”

    “衡阳。”

    “那还没走一半。”

    醒来后的宋孝武斜叼着烟,闲得无聊,开始和坐在中间的远房堂妹寻找共同感兴趣的话题。两个人都是久居广东,又常在外面跑,把从广州到深圳、中山到珠海的城市山水,人杰地灵一一指点,略加评论之后,老广东宋孝武忽然冒出一个新问题——广东这个称呼是怎么来的?

    宋孝武跑遍了大半个广东的堂妹被问倒了,好一会才说:“这个我真的是不晓得,我去了几年,好像也没听人说起过。”

    坐在车后面的几个人也扭过头朝宋孝武看,“有没有人晓得?”宋孝武的声音提高了几度。

    郑少宇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你出一百块钱。”

    宋孝武说:“我出一千块钱!”

    面对宋孝武之问和一千块的悬赏,一车人保持了沉默。

    “广信以西叫广西,广信以东就叫广东。”几分钟之后,吴志书慢条斯理地说。车上的好些人又回过头来朝吴志书看,吴志书并没有满足他们潜藏的求知欲望,很拽地侧过头,朝车窗外张望去了。

    “你讲了一半,还不如不讲。”大巴车开出几里路之后,宋孝武等得不耐烦了。

    “我在等一千块钱的重赏!”

    “我跟你做了这么一个好媒,你还想怎样?你以为金钱就是万能的?”

    吴志书和唐素娥相视一笑,没有说话,车行了一段路,唐素娥小声问:“你刚才说的那个广东是什么来由?我也从没听说过。”吴志书一笑,详细地回答:“在广东和广西交界处有个县叫封开县,封开县是封川县和开建县合并而来,封川古时候叫广信,后来广信以东就叫广东,广信以西就叫广西。”唐素娥点点头,又不解地问:“两广交界的地方多得是,为什么偏偏选中封川这么一个无名小县划分命名?像湖南湖北、河南河北、山东山西都是根据名山大川来划分?”这一下自诩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的吴志书也茫然,“那我也不清楚,不过珠江是从封开县境内由广西流到广东,不晓得和这个有没有什么渊源?”

    宋孝武作为队长,自然摆出老大的风范,开玩笑适可而止。郑少宇就没那么高的境界了,对宋孝武昨晚安排吴志书请客一事念念不忘,一路敲边鼓。吴志书当然不能就此以唐素娥男朋友的身份,厚颜无耻地摆桌子请客,虽然他是非常愿意出这个风头。倒是唐素娥豪爽地说:“那我就请你们几个人一起吃餐饭吧。”郑少宇歪着头问:“吴志书,是一样吗?”宋孝武一顿训斥:“当然是一样了,蠢得古怪!”下车吃早饭时宋孝武先拿了十块钱出来说:“每个人出十块钱,炒几个菜。唐素娥把你的那包香肠和鱼贡献出来,就当谢了我们这几个媒公媒婆。”于是早饭席上,唐素娥准备带到怀东厂里去慢慢品尝的香肠和鱼就被彻底干净地歼灭了。

    沿路堵车,下午四点多钟又吃过饭后,进入山区公路,地势地貌与家乡紫旭丘陵地带迥然不同,峭壁危岩,深涧大壑,有的孤峰如同一只巨大的萝卜,周围的泥土已被水流冲净。蒙蒙细雨中,山间白雾缭绕,真个是千峰削翠,万壑生烟,影视中才能见到的险峻风光呈现在吴志书眼前。

    吴志书正在欣赏这神奇的岭南风光,遥想当年凭借这隔断中原的天然屏障得以称帝的南越王赵佗,卖力跑了一天一夜的大巴车突然发难,只听“嘭”的一声,一车人的心全都提起来。宋孝武明显感觉到他那边有一个后胎壮烈殉职,随即一个呼啦圈模样的东西从他眼前一晃而过,定睛一看,竟是一个轮胎压条!在他的惊呼声中,压条滚下斜坡,愈滚愈快,大约是撞上了半山腰的岩石,猛然横飞出去,在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远远地落在山脚低洼处的一棵树上,正好套住树冠。这棵树也不知在这山中造了什么孽,今日遭此大劫,犹如西天取经路上的孙猴子,被牢牢戴上紧箍咒。

    汽车转过两座山,车主还在为破损的轮胎惋惜不已,哪知这车竟然倚老卖老,爬完一个陡坡后发动机又熄火了。任凭一车人牢骚满腹,大巴车静卧路边,默不作声。几个人捣腾半天,这个老顽固仍无丝毫屈服迹象。

    两名司机和车主几乎黔驴技穷,宋孝武终于忍耐不住,对吴志书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们两个人还是不能看着它横在这路中间睡大觉。” 郑少宇说:“你宋大师傅开了七八年车,没吃肉也见过猪走路,你和吴志书早就应当站出来出风头了。”吴志书说:“出不出风头都无所谓,只怕上去了出丑。”唐素娥说:“这个时候站出来的人,跟国难当头挺身而出的义士一样,就是失败了也是民族英雄。”说着左手轻拍了一下吴志书。吴志书本来早就蠢蠢欲动,受了这莫大鼓励,如同航空母舰上加了油门踩住刹车蓄势待发的战斗机受了蒸汽弹射,不由自主地起了身。

    毛遂自荐的宋孝武带着吴志书走到前面,蹲在发动机边上,仔细听取了司机和车主简要汇报后,看了一会发动机,目光就转到学修了一年车又学开了几个月车的吴志书身上。吴志书俯下身子查看发动机,一车人伸长了脖子看他显露本领,连起先对他不太在意的宋孝武堂妹此时也对他抱了莫大期待,看着吴志书的淡定目光中多了几分柔和。吴志书鼓捣一会居然不负众望,当发动机轰鸣声重新响起时,吴志书胜过了拔刀相助的梁山好汉。宋孝武也是将以兵威,经过上车时和他对过嘴的那位少妇身边时,两个人竟然默契地对望一眼,就此一笑泯恩仇。

    车是没脾气了,可是沿路的堵车愈发严重,那位瘦猴模样司机虽然机灵,一路上开着笨拙的大巴车漂亮地完成了若干次超车,修车后的这两个小时也才跑了二三十里路。傍晚,到了南下途中最为险峻的阳山脚下,宋孝武默默祈祷:“过了这个鬼地方就好办了。”而搭上这趟破车的郑少宇尽是些丧气话,“照这样跑,还得在路上整上十天半月,还没到安怀,我们早就饿死了。”一同来的几台大巴车因为不断堵车,苦等的苦等,爬头的爬头,早已不见了彼此的踪影。

    吴志书还在寻思从哪里穿过这座高山,大巴车已喘着粗气开始爬坡。吴志书的目光掠过前面一台台汽车,赫然发现了山间树林中那条蚯蚓似的盘山公路,那山的上半部尚在雨雾之中,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再转两个回头弯就到山顶了,对面过来的车越来越少,过了几分钟,干脆没有车过来。后面有不少车开始爬头,爬了一会,前面路上渐渐塞满了,到后来都挤到一堆爬不动了。到晚上十一点钟,三四个小时里,大巴车再没往前挪一步。

    “今天晚上又要准备在这半山腰过夜了。”司机说完,伏到方向盘上打瞌睡去了。一车的人尽管怨气冲天,将这穷山鬼路诅咒千万遍,却是无可奈何。

    “他*的,这来的路上尽是交警,查超载、收罚款就有人,国道线上堵了几个钟头车,就没人来管了。”宋孝武临睡之前,忘不了把他的职业主管骂上一通。吴志书说:“这不等交警明天早上瞌睡醒了,喝了早茶上山,这车动得了么?”

    长龙一样的车流已熄火灭灯,窗外漆黑一片,车停在半山上,一边是漆黑的树林,一边是几百米的深谷,平添几分恐怖。

    唐素娥忽然问吴志书:“如果让你一个人在这里过夜,你怕不怕?”

    “那肯定是有一点害怕,不过想来想去也没什么好害怕的,这山上总不会有老虎吧?”

    “怕鬼呀!”

    “你也相信这世上有鬼?”

    “我本来不信,可真的一个人走在荒郊野外,看到那些坟墓石碑,总觉得鬼就藏在树木后面。”

    吴志书看了一眼窗外黑咕隆咚的山林和深谷,想和她多说会话,也好打发时间,讲了自己十一年前的一次独自夜行。

    读四年级时,学校例行放秋收假,让学生回家帮助大人收晚稻。稻子割完了,假期还有两天,恰好吴志书的一位堂姑生了女儿赈酒,虽然有二十里山路,吴志书还是乐颠颠地跟在父亲后面去吃酒。午饭后,父亲把他交给一位有几分醉意的堂叔,自己去县城办点事情。吴志书和几个小孩在堂姑屋后山上玩捉迷藏,越藏越偏僻,越藏越隐蔽。最后一次远远藏在山上一丛油茶树里 ,另几个搜寻的小孩子在边上查看了两次,没有发现他。太阳下山后,吴志书才得意洋洋地从树丛后面出来,准备在他们面前炫耀一番,没想到他们人早散了,吴志书跟随来吃酒的一群人也已上路回秦水村。吴志书急步赶了两里路,到了忠武山脚下,人影子也没见到,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伸向山中的那条路似乎愈远愈窄,远处树木完全篷到一起去了,淹没了那条山路。吴志书朝深幽的山路看看,又朝来路望望,目力所及之处,并没有行路人。忠武山是远近闻名的风水宝地,数百年来,当地人都把自己的祖先安葬在这座山上。满山满岭遍布大小坟墓,山上栎树、枞树、松树作为墓林极少砍伐,林木茂盛远非它山可比,北边村子也因此取名忠武村。忠武山既然被人视作灵山而成为人们最后归葬之地,在夜行人眼中自然就成了一座令人毛发倒竖的鬼山。

    唐素娥插话说:“你那么小敢在晚上一个人翻过忠武山,真的有几分胆量。”

    “那天晚上我要是一个人翻过了忠武山,那就是自古英雄出少年了。”

    “那你晚上……”

    “我过了两个三岔路口之后,没走多远,看到了路边上的一棵大树,晓得走错路了。那棵大树在那里恐怕给人指了几十年的路了,晚上都那么打眼,白天里要是从它旁边经过不可能没有一点印象。”

    “那是一棵枞树,那条路是往我们金鸡村去的。”

    “夜里我也认不到是什么树,我倒回那个路口的时候,后面隐约传来脚步声,接着又传来一声饱嗝,我才晓得真的来了一个人。”

    “饱嗝?”

    “嗯,饱嗝,纯粹吃饱了撑出来的那种!那个人就在忠武山西边住,我在他家里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才回家,把我家里人快急疯了。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去我堂姑家找我的老倌子,我长这么大,就看到他那一次急得最厉害。”

    唐素娥一把抓住吴志书胳膊,急切地问:“你还记不记得那个人家里什么样子?”

    “我当然记得!”吴志书对当年那位恩人一直未曾忘记。“他是个木匠,和我姑父是师兄弟。”

    唐素娥的手从吴志书的胳膊上松开,掩口惊呼:“天啦!那个人就是我老爸。”

    吴志书跟着惊呼出声:“那不可能吧?”

    吴志书静静地凝视着唐素娥,两个人的脸上涌动着莫名的兴奋与喜悦。久远的岁月冲淡了吴志书的记忆,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还记起那个秋天的早晨,在屋前禾场上注视着他离去那个小女孩的天真模样。他现在极力能回忆起的也不过是那户人家的大概轮廓,自然也只能用记忆中的残丝断缕去和这位让他渴望走近的女孩印证当年情景。

    “那时候你家里还是三间平房屋,你屋前禾场下边就是一口堰。”

    “对呀!现在还是三间平房屋。我妈留你吃早饭,你怎么也不肯,后来只好打了几个荷包蛋给你吃,你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你那个堂姑叫吴明兰,你姑父叫李兴荣,每年正月他们都一起到我家拜年的。”

    宋孝武说:“原来你十几年前就摸到唐素娥屋里去了,想必那个时候就定下娃娃亲了吧!其实这人一生下来,生庚八字就管住人的一世了。我昨天晚上还在想以你们两个的成绩,怎么一个人都没考上大学呢?原来唐素娥没有考上,吴志书就是再考十年八年也是考不上的。”

    在阳山上堵了整整一夜后,天亮时七八名交警才把这一条乌七八糟缠绕在山间的长龙理顺,让车辆各行其道,那情景活像小学老师让一群乱哄哄的小学生站好队。

    过了阳山地界,一路顺风,中午与南方大都市广州擦边而过。离祯州越来越近了,路上开始不断有人下车。马上就要和唐素娥分别了,吴志书心里满是苦涩和失落,一如当年高考结束后看着暗恋的级花离开学校时那般伤感和无奈。种种猜测和幻想在吴志书脑际乱窜:自己以后还能和她见面吗?她有男朋友没有?即便没有,这样温情美貌的女孩子,身边肯定不乏追求者,随时都有可能成为别人的女朋友。眼下自己又不好贸然去表白什么,可若是错过机会呢?若是有这么一个美女做老婆,那该有多爽!要不到安怀后马上让堂姑吴明兰帮忙打探?以免日后遗恨。

    吴志书正胡思乱想日后能不能接近唐素娥,如何接近唐素娥,唐素娥问起了他的日后。

    “吴志书,你是打算在安怀找事做吗?”

    “现在还不忙着找事,我的身份证还没办到。我三哥去年腊月买了一台大半新中巴车,从安怀跑深圳,他要我先帮他照看两个月。也不晓得安怀那边好不好找事做,听说紫旭人在怀东那边好多。”

    “嗯,是这样的。如果你在安怀没有合适的事做,可以到怀东那边去看看。那里老乡多,我们公司就有一千多,遇上招工的时候我也可以帮你。”

    吴志书以为她只是随便说说,没想她说完后从挎包里拿出小笔记本和圆珠笔,写下自己在怀东的地址,撕下来递给吴志书。万分激动的吴志书如同见到了皇上下诣赐婚的诏书,差点抱住唐素娥亲上一口。

    大巴车在祯州市郊一个路口停下来,和进入湖广交界地区后一样,天空飘着如烟细雨。这里有十几个人下车,吴志书几个人下车后站在路边上,唐素娥已坐到窗户边,微笑着对宋孝武一行点了一下头。宋孝武说:“吴志书,你媳妇儿在朝你笑,你快点挥手和她再见。”吴志书便举起右手,微笑着向唐素娥道别,唐素娥也微笑着向他挥手致意。烟雨朦胧里,吴志书的魂就跟着大巴车上的唐素娥上怀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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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5-28 07:56 | 显示全部楼层
拜读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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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5-28 08:20 | 显示全部楼层
欣赏佳作!
发表于 2018-5-28 09:38 | 显示全部楼层
欣赏!
发表于 2018-5-28 11:34 | 显示全部楼层
一种朦胧情愫的释放过程,也包括对学校 生活的怀念和点评。太长了,看了半天,辛苦了,写作愉快
发表于 2018-5-28 16:09 | 显示全部楼层
拜读完引子与第一章,读后感觉正与序中之言:  每一个技术术语、每一个辞藻或方言词,都措置得相当稳健,精准贴实,就像一部湘绣巨制,较少见有针脚上的瑕疵。由此可见,作者经历和涉猎功夫的到位与扎实。期待精彩下集!问候作者!
发表于 2018-5-28 17:02 | 显示全部楼层
悄然地开始了生命中一个新的轮回。自己从历史上经济文化相对繁荣的湘楚即将进入岭南偏远地带,千百年来,这也是一条悲惨而又无奈的流放之路。

发表于 2018-5-28 22:20 | 显示全部楼层
精彩的小说,慢慢品读,细细韵味!
 楼主| 发表于 2018-5-29 06:48 | 显示全部楼层
千年尽头(第一部分第二章)


两台摩托车穿过安怀的大街小巷,吴志书还没弄清楚东南西北,万良花园的招牌已竖在他面前。两人在第一栋楼梯间转了几个弯,在一扇防盗门前停下。宋孝武提起拉环敲了几下,里面木门开了,一位中年妇女稍一打量,认出了宋孝武,打开了防盗门。一进门宋孝武就介绍:“他是吴志学老弟。”中年妇女点头说:“吴志学下午去跑车时还在说你们今天无论如何也该到了。”吴志书心想,她应当就是哥嫂的合作伙伴,嫂子的表姐孙婷,叫了一声“孙姐”。
吴志书正要把大袋子里的宝贝拿出来,吴志学和田云芳两口人跑车回来了,于是吴志书的清理升级为炫耀的清点:“杀的年猪有两百多斤,有一半在这里,四只腊鸡、四只烤鸭、两个七八斤重的青鲩……最压人的就是这块大糍粑。爸爸特地把这个袋子拿到街上找补鞋师傅重新缝线加固过。”
吴志学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线,“那我三个月不用买荤菜了。”
三天两夜没睡安稳的吴志书一觉醒来,屋里静悄悄的,传入耳际的不是城市里令人心烦的噪声,而是人世间最慈悲的诵经声。窗外射进来的一缕阳光似乎化作照破烦恼、洞彻世事、济博苍生的佛光。吴志书心下诧异:四周围并没有楼台庙宇,如此清晰的诵经声从何而来?再凝神细听,是播放的磁带。怀揣发财大梦远道而来的吴志书,在这座城市里醒来的第一个早晨,飘向耳边竟是那深山古庙中,四大皆空的僧人虔诚诵读佛经的声音,宛如天籁之音。那诵经声时而洪亮,时而低沉,似乎在劝勉芸芸众生,世俗名利不过是过往烟云。刚刚踏上这块土地的吴志书,决意顽强打拼的豪情,清早被这浑厚而苍凉的诵经声拂去大半。
外面已是雨过天晴,吴志书倚在阳台边,观看这座据说专为六百四十八位成功人士度身打造的万良花园,没多久就看见住在千贤花园的二哥吴志财过来了。
吴志财并不是专门来看望老弟的,住在万良花园的另一台中巴车主“总工头”的车子变速箱壳老是裂开,两个月不到破了三个,包车的修理工一直找不出原因。昨天交警的拖车主动为人民服务,三百块钱帮他们把车拖了两公里。“总工头”实在受不了,特地请他过来会诊。
“总工头”的儿子刘天罡从街上买配件回来,老远就嚷:“跑祯州的中巴车造反了!”
吴志书听说有人造反,心里便痒痒的,顾不得跟在修车的二哥汇报家事,敷衍了他几句,撇下他随了孙婷去县政府看热闹。
吴志书到达县政府广场时,惊讶地看到了气势恢弘的一幕:几十台跑祯州的专线中巴车为了增加示威效果,正从广场上徐徐朝着县政府大门齐头并进。大门口几台警车一字摆开,先期到达的二十多名警察整齐列队站在警车前,守护着大门。县政府对面草坪上,好几百辆出租摩托车聚集在一起,趁机来趟这浑水,不时将油门轰得山响,面有得色而旁若无人。广场四周也有好些公安和武警,四五人一队,或七八人一队,全都站得整整齐齐,个个神色严峻,肃立路边。前来看热闹的人赶场似的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县政府广场和两边街道很快塞得满满的。
虽然安怀汽车站每月收取三百五的进站证费用,但那个汽车站只容许停靠长途汽车。任何城市的街道都是不允许中巴车兜客的,许多中巴车往往没出安怀就先被抄了一张“违章兜客”的牌,为安怀地方财政做200元贡献。跑祯州的中巴车主大多是本地人,风格不比吴志学这些外地人,忍得久了,认为无须再忍,便放下生意不做,跑来县政府讨说法来了。吴志书问孙婷:“这些人这么猖狂,就不怕公安局的人到了晚上分头行动,逐个击破?”孙婷说:“这里的老百姓很齐心的。去年为了引水工程,县公安局的一个副局长的腿都是老百姓打瘸了。”吴志书不由得暗里赞赏:不愧是蛮荒之地,果然民风彪悍!虽然这里家家户户都供奉着菩萨,自己以后在这块地盘上还得悠着点。
隔了两天,吴志书看到了公安局下发的通告,宣布上面已经将中巴车围堵安怀县政府的事件定性为反革命事件,为首的几名策划煽动分子已被绳之以法。接着又传出跑祯州的中巴车每台车凑500块钱去公安局取人的消息。吴志书拿着发给吴志学车上的通告,看着万良花园南边苍松翠柏掩映中的将军纪念馆,不由得生出些感慨:这里曾经是中国近代革命的发源地,出革命家的地方,现在一下子又出了这么多的反革命分子。胜者王败者寇,古人都把话说绝了的。
吴志书在万良花园住了几天,发现停车场旁边那个店子生意特别好,每天都有一群年轻女子在那里闲坐,或是打电话,或是复机,有时多达二十多人。论相貌和身材,都是一等一的上上之选,只是穿着稍显暴露,好像比吴志书这位初来广东的北方爷们更耐早春的寒气。一天下午吴志书和孙婷经过小店时,吴志书忍不住好奇,问孙婷:“孙姐,这些女的做什么的?也不见她们上班,好像也不怕冷。”
孙婷一听,马上就笑了,说:“还漂亮吧,要不要找一个做媳妇儿?”
吴志书尽管不明白这些女孩子的来历,颇有自知之明,说:“不敢当,看样子都是些高攀不上的角色。”说完,马上就有一个古老而经久不衰的职业飞入他的意念之中——妓女!果然孙婷接着就说:“现在万良花园住的妓女还少些了,听保安说以前可多了,有上百号呢!”
吴志书和一群妓女住在同一个花园里,没几天就非常眼熟了,只是从不曾有过语言上的沟通,近似于鸡犬之声处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偶尔吴志学的车从停车场开出去,会有一两个女的拦住他的车,成为他的第一批乘客,大多是去深圳。这对吴志学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她们无意之中壮大了他的傻仔队伍,而且是资质一流,足以羞煞吴志书这几个傻仔的超级傻仔。
吴志书在安怀荡了一个多月后,收到了父亲的来信,信中说了一些家事,末了告诉他:身份证要七月份才有。看来这半年就要这么荡下去了,看过信后的吴志书烦糟糟的,阴沉着脸从保安室出来,遇上了 “总工头”。
“吴志书,啥子事?瞧你烦成那样。”
“没有身份证呢!天天老是这样东游西逛,总不是办法。”
“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呢!你就是在这里住上一年两年,你哥还不管吃管住?”
“他不能管我一辈子啊!日子这样过,慌呢!”
“年轻人,急啥子?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总工头”说着晃了晃手中的袋子说:“上我家吃水饺去。”
吴志书进屋时,刘天罡坐在房间席子上,左手举着一本书,右手掐着指头正比划着什么。吴志书拿过来一看,是一本《命理探源》。
“刘天罡,你在学算命么?”年轻人有闲心看这种书的人,还真是少见。
刘天罡让吴志书坐到席子上,说:“我命里注定早得贵子,可今年二十七了,还不晓得老婆养在哪个丈母娘家里。”
吴志书更为惊奇,居然算得出自己早得贵子,可见阴阳一门有些造诣,就问:“你还真能算了?”
“总工头”接过话说:“他来安怀没几天就开始买这些鬼书看,天天在屋里看呀,算呀,成天算得天昏地暗,神经错乱。”
吴志书心里还有些怀疑。刘天罡指了指枕头边那些书说:“这些我都研究得有个七八成了。”吴志书这才注意到全是《万事不求人》、《鬼谷子神算》一类,信手翻了一下,里面讲的都是阴阳两仪、五行六合、八卦九宫一类的玄学,以他所说了解七八成来看,比起街上的某些专业算命先生实在有过之而无不及。
刘天罡合上书说:“这些书刚看起来头昏脑胀的,慢慢地看得懂一些,就自然有兴趣看了。命相这东西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有的人挥金如土,可一辈子总有钱让他铺张浪费;有的人一辈子节衣缩食,到死的那一天也没攒到几个钱,这就是命运。”
“照你这样研究下去,再过几年,你还不成一代宗师?”
刘天罡哈哈一笑,“这个东西没有什么宗师不宗师的,跟你哥说的一样,能把要开奖的彩票号码算出来的人,这就称得上一代宗师。我帮你算一下怎样?”
吴志书很乐意地报上自己的出生时间,刘天罡手指头一根根弯曲,又一根根伸直,推算一会,娓娓道来:“你少年衣食无忧,年青时会受挫折。早年不能聚财,最好二十八岁以后再成家,不然夫妻会中途分手。过了三十六以后称心如意,晚景相当风光,终生无牢狱之灾。你属鼠,六月炎热天出生,所以应当住在江河边上。财运在北方,求财莫往南方。找老婆最好往东方,要身材苗条、性情温和。如果你的老家在山区,会成为一个文人;如果是住在平原地区,会成为一个大商人,富甲一方。”
吴志书暗里思量:自己从紫旭到安怀,从地图上看,几乎是正南方,不正背了财运么?自己老屋处在丘陵地区边缘地带,屋后群山相连,一直到四十多里外的澧水河边;屋前是方圆几十平方公里的道河平原,全是平坦开阔的水田,直抵云珠山脚。照他这样说,自己岂不是文不文、商不商,将来一事无成?话到嘴边并未说出,继续听他说下去。
刘天罡说了一会,问吴志书说得准不准。吴志书回想一下,照现在为止情况来看,有对得上号,也有对不上号的,但和若干年前紫旭铁算郭瞎子所算的命基本吻合,便说基本对得上,随之便对那些书产生浓厚兴趣,吃完水饺后顺便借了一本回去。
晚上吴志学跑车回来,在古石坳开发廊的王世平随了他的车一起过来。吴志书把父亲的信给他看了,吴志学看后沉默一会,说:“你明天上车帮我看住交警,这一向查车很严,没有身份证是进不了厂的。你也不要太急,在我这里住多长时间都没关系,我这里和二哥那边多少还有点事能混着。”孙婷和田云芳也安慰他一番,唯有那王世平一脸阴笑,对吴志学说:“你这个做哥的就不出些好主意,你老弟长得这么飘逸,去打什么工?明天跟我去,我跟他找个夜总会或者舞厅,一晚上莫说四五百,二三百块钱还是搞得到的。”
王世平读初二的时候,就去过吴志书家里。读初三那年,王世平和隔壁班上的一个同学争班上的班花,积下仇怨。初三第一学期考试结束后,王世平刚出校门就被那个同学带了四个同伴堵在路上,几招过后,王世平只剩下挨揍的份。戴着眼镜的班长本来胆小,加上因为自己身为一班之长,成绩一班无敌,班花却跟几次成绩倒数第一的王世平眉来眼去,心头早就嫉恨于他,因此和一些同学只是远远地观望。班上的团委书记起先吓得花容失色,到底不愧为学校里刚被评上的优秀班干部,关键时刻没有辜负班主任和一班同学的信任,拔腿就跑回学校去搬老师。独有稍后背了书包回家的吴志学在地上捡了一拳头大鹅卵石冲上前助阵,将王世平人生第一个情敌的头上砸了一个窟窿后,替他解了重围。过年之后开学,去学校报名的吴志学被班主任勒令回家喊家长来陪同报名,吴志学回家后无计可施,只得将年前隐瞒的见义勇为罪行向父母如实招供。吴明礼将儿子痛斥一顿后,当天下午提了五斤茶油和儿子一起去学校。班主任叙说事情原委后,并没有历数吴志学平日的若干劣迹,只是鼓励他好好学习,争取考上高中,然后为已经读了四年半初中的吴志学办理了他求学生涯中最后一次报名手续。吴志书做下这一番解同学于水火的义举之后,王世平本来是强烈要求两人在道水河边焚香义结金兰的。吴志学尽管少年虎胆,一向喜欢独断专行,这一次却表现出了少有的慎重,深思一番后婉拒了。在他看来,自己家里兄弟众多,兹事体大,非他一人所能决断。何况二哥吴志财为了几个弟妹能顺利读书,小学毕业后就毅然辍学去了古渡瓷厂,他是绝对不会同意还在读书的吴志学与王世平这样的背榜同学结为兄弟。王世平充分体量了吴志学的苦衷,说:“我们就是不拜把子,一辈子都是好兄弟!我们的友谊就像云珠山一样,万古长青!哪天你吴志学遇到困难了,如果我王世平不为你两肋插刀,就是这道水河里的王八!”两人由同桌成为同党,自此终成莫逆。
吴志学当然不会把老弟交给开发廊的王世平去弄大钱,几天后他请了本县一位四十出头的司机李师傅,李师傅每天跑两趟车,吴志学自己只需跑下午最后一趟。由于深圳交警正在高调实施交通整治的春雷行动,于是李师傅跑的两趟车就由闲着的吴志书跟一趟,加强警戒力量。
吴志书没有身份证,自然也就没有边境证,看着乘客下车步行通过布吉关,一时茫然。田云芳等乘客全部下车后,朝最后一排座位指了指,“躲在那个角上。”初次涉险的吴志书躲在车后角落里惊恐万状,不敢动弹,一颗心差点蹦出来,生怕武警查到拖出去一顿暴打。田云芳坦然打开中门,执勤的武警探头朝车里望了一眼,摆摆手放行。等待入关的车辆实在太多了,对于这种每天进出关几次的中巴车,执勤武警和司机售票员比家里人见面还要频繁,因此把他们当作家里人一样放心对待,田云芳和李师傅他们也就偶尔糊弄一下子弟兵。
以偷渡方式进入深圳的吴志书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白猫:宽阔气派的街道,风格迥异的高楼,彰显出它的繁华与气魄;爽心悦目的绿化带和草地,衣着体面行色匆匆的上班簇,无不宣示着它的风度与品位。从喧扰芜杂的关外混进关内的吴志书感觉如同从乱世一步跨进了治世。
回到万良花园,吴志书一进门吴志学就问他:“志书,今天早上进特区感觉如何?”吴志书想了一下说:“关内关外好像是两个世界,关外乱七八糟,一进关里面,人感觉一爽,街道整洁,人的精神面貌都不一样,好像是从非洲到了美国。真它*的弄不明白,用铁丝网把那么大一个深圳市区围起来,到底有什么实际作用?北京、上海那么大的城市,也没说用铁丝网围起来。深圳市里面再好,没有谋生门路的人就是进去了,照样站不住脚,还不是要出来。为一张边境证,天天把关口堵成那个鸟样,这不是自己折腾自己。那检查站的名字也蛮有意思的,布吉,就是说想进关的人不要着急。”
到安怀后的吴志书,心里一直装着去了怀东的唐素娥,她的容貌是那么美丽,笑容是那么甜美,让吴志书产生了对婚姻和家庭的强烈渴望。走在安怀大街上,吴志书一看到去怀东的车就不由自主地想到她,回想起她的轻言笑语。吴志书甚至萌生过去怀东看看她的念头,他相信唐素娥是会非常高兴的,但眼下自己是个无业游民,生计无着,他鼓不起那份勇气。然而唐素娥随时都可能会有男朋友啊!在农村,和她差不多的女孩子,差不多都在谈婚论嫁,甚至早已做了妈妈,说不定等他吴志书弄出点眉目来的时候,唐素娥已经成了别人的新娘,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可是和那许多无奈地错过心中玫瑰的男人一样,眼下他身份证都没有,又能如何?于是吴志书常常会莫名地烦躁,站在大街上阳台上望着怀东那边出神。今天在车上那女孩子着实地撞了他,少女柔软的胸部更激起了吴志书对唐素娥的思念,若是能和她生活在一起,这世上还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爱情可以让他羡慕呢?



 楼主| 发表于 2018-5-29 06:49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阅读!


 楼主| 发表于 2018-5-29 06:50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阅读!


 楼主| 发表于 2018-5-29 06:51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阅读!


 楼主| 发表于 2018-5-29 06:51 | 显示全部楼层
浣心 发表于 2018-5-28 11:34
一种朦胧情愫的释放过程,也包括对学校 生活的怀念和点评。太长了,看了半天,辛苦了,写作愉快

谢谢阅读!


 楼主| 发表于 2018-5-29 06:52 | 显示全部楼层
彭银华 发表于 2018-5-28 16:09
拜读完引子与第一章,读后感觉正与序中之言:  每一个技术术语、每一个辞藻或方言词,都措置得相当稳健,精 ...

谢谢彭版精彩点评!问好!


 楼主| 发表于 2018-5-29 06:53 | 显示全部楼层
华山村夫 发表于 2018-5-28 17:02
悄然地开始了生命中一个新的轮回。自己从历史上经济文化相对繁荣的湘楚即将进入岭南偏远地带,千百年来,这 ...

谢谢精彩点评!问好!


 楼主| 发表于 2018-5-29 06:54 | 显示全部楼层
梦越芳园 发表于 2018-5-28 22:20
精彩的小说,慢慢品读,细细韵味!

谢谢阅读!


发表于 2018-5-29 09:20 | 显示全部楼层

客气 祝好!
发表于 2018-5-29 09:44 | 显示全部楼层
萧秀程 发表于 2018-5-29 06:48
千年尽头(第一部分第二章)

屋里静悄悄的,传入耳际的不是城市里令人心烦的噪声,而是人世间最慈悲的诵经声。窗外射进来的一缕阳光似乎化作照破烦恼、洞彻世事、济博苍生的佛光。
发表于 2018-5-29 14:14 | 显示全部楼层
先坐下,再慢慢品读
发表于 2018-5-29 22:3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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