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志辉
乡政府对面有位刘姓篾匠,时常在编制躺椅、米筛和簸箕等篾货。
工作之余,无事时,我经常到刘篾匠家坐坐,过过眼瘾。遇到他忙时,我偶尔也过过手瘾。
“你也晓得织篾货?”第一次接过刘篾匠手中的活计,他满脸疑惑地问我。
“我试一下,织得不好的话我把这个簸箕买下。”
“没想到你这个乡干部还真会织篾货!”
“呵呵,我年轻时曾经织过篾货。”刘篾匠的问话,不禁让我回忆起织篾货的过往岁月。
家乡有许多篾匠,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一个是隔壁的连伯伯,一个是我父亲。
听人说连伯伯年轻时眼睛还是好的,后来不知患了什么眼疾,多方求治后还是没能挽回双目失明的结局。
双目失明后,连伯伯竟无师自通,学会了织篾货。说来也许很难让人置信,那时农村篾匠能够织出来的篾货,连伯伯只要用手摸几遍,就能照原样织出来。他剖的织篾箩的篾,连多年的老篾匠师傅都直竖大拇指点赞。
连伯伯织出来的篾货,那叫一个绝。用现在的话讲,那是要看相有看相,要质量有质量。无论挑到哪里去赶集,只要一摆到市场上,往往很快就一抢而空。
不少人为了买到连伯伯织的篾货,只得早早的就下订单或交押金。为了赶货,连伯伯经常要叮叮砰砰地敲敲打打加班到深夜。
和连伯伯一起唱“对台戏”的,是我的父亲。父亲30多岁才在连伯伯的“影响”下,开始“偷学”。
从织菜筛和箪子等简单的篾货入手,跟着连伯伯学艺的父亲竟然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成了“篾匠师傅”。
我读高二上半年期间,正值雨水天气较多时期,祁东县管家嘴一带种植黄花菜的农户为了不让自己家的黄花菜发霉烂掉,纷纷到我们家里来买箪子。
最高峰时,连伯伯和我家经常有4、5个人在排队等着要箪子。有时那些买家因为心急,会为了能多买到一块箪子而发生口角甚至动手抢起来。
面对这种情况,为了应急,大家自然而然就全家上阵了。裁料、剖篾、摆架、织篾......几块箪子织下来,我也成了半个篾匠。
后来听母亲讲,我高中三年的学杂费,就是父母亲和爷爷等人织箪子蹲出来的。由于整天整天的蹲着,他们方便时,偶尔伴有黑血!
篾货需求少时,我和弟妹总喜欢坐在昏暗的电灯下,边陪父亲织篾货,边听他绘声绘色地讲杨家将和薛刚反唐之类的故事。
“你讲错了,杨六郎没有......”我们正听得津津有味时,隔壁的连伯伯突然大声说话了,“不是个你讲的那样的案(邵东方言,音近字,情况的意思)”。
于是,两个加班织篾货的人,开始各抒己见,争论起来。争到激动时,连伯伯往往把篾货一丢,脚步乱提,“砰砰砰”地敲开我家的门,满脸通红、颈筋直胀的大声对我父亲讲,“你记错了,你刚刚讲的,是杨七郎的......”
“是你听错了,我没有讲错,杨六郎是......”
“你们两个何不早点把篾货织完,早点困(邵东方言,睡觉的意思)!”见双方你一篇我一篇的争执个没完没了,爷爷出来打圆场了,“两个大人了,还像个细个几(邵东方言,小孩的意思),不晓得屋里几个人恰饭(吃饭的意思)!”
就这样,我们兄妹带着遗憾,在连伯伯一声“明天我喊 xx来评论,看到底哪个讲错了”中,开始去睡觉。
这对兄弟,哪怕昨晚再争得面红耳赤,第二天一大早起床后,要么你一句“连先生,你尝一下我新买的旱烟,我吃着好像连没有力的样”,要么我一句“我前天买果几斤薯渣子酒,吃起来有火焦味,你尝一下看有吗”,然后两个死怪脸(邵东方言,脸皮厚之类的意思)又凑到一起嘻嘻呵呵说笑不停了。
织篾货辛苦,若有人定制或上门来买,无疑是件双赢的事情。好不容易把篾货织好了,不卖出去,就会倒贴。对那时的我们而言,最高兴的,莫过于可以跟着大人一起去卖篾货,弄块麻糖或买几个菜包子吃。
卖篾货,祁东县官家嘴是最好的场所。那里的鱼和烤烟等农产品较便宜,人们需要箪子、椅子和菜筛等竹制品。
每逢一、四、七或过完小年后,凌晨4点左右,父亲和众乡邻一起,挑起早已准备好的篾货,打着火把或手电筒,开始去官家嘴赶集。
我们这群跟屁虫,刚挑着四把椅子或四块箪子等时,觉得很轻松和好玩,完全不当回事。待跟着大人们走过一两里地之后,就感觉到肩火辣辣地疼,全身好像压着千斤担似的,既喘不过气,又用不上力,开始跟不上步伐和节奏了。
待汗流浃背、全身无力、到处酸痛、饥肠轱辘的赶到官家嘴时,正值赶集的高峰期。来不及休息,也没有时间矫情,我们急需做的,就是协助大人找地方摆篾货;待顾客选购时,看好自己的篾货别被人顺手牵羊顺了去。
正常情况下,一担篾货一般可以在中午时分卖完。这时大人们往往会带我们去买一些麻糖、包子充饥,然后去选购鱼和旱烟等农产品,返程回家。
晦气的时候,一担篾货从上场摆到散场,无人问津。最后大人们只得从卖了篾货的同伴那里,借点钱买点急需的农产品,挑着来时的那一担篾货回去,挺着饿了一天的肚子听凭妻子在家里数落自己没有一点用处......
挨骂受气至少还有货在,白走了一天罢了。有的刚卖完篾货,准备去买东西吃或买农产品回去,谈好价来交钱时,却发现自己装钱的口袋或裤子不知何时被划开一道口子,钱已被扒子手扒走......
连伯伯和父亲这两个篾匠,风光了几年后就在社会发展大潮的冲击下,因生意日益惨淡而下岗。
“...你是丢掉了篾刀把,捧上了铁饭碗。”参加工作第一年回家过年,和连伯伯边喝酒边聊他和父亲织篾货的糗事时,他连叹几声长气对我说,“你爸爸看见还好一点,可以做其他事情,我这个瞎子到哪里去寻事糊口哦?”
那一刻,我分明看见,连伯伯和我父亲,都流泪了.....